探春理家带来的些许新气象,终究未能持续太久。那潜藏在贾府肌理深处的沉疴旧疾,以及被触动的利益网络,如同被惊扰的蚁穴,暗中的抵抗与流言从未停止。而这些负面情绪,恰恰是干扰源最滋养的温床。苏瑾能感觉到,那股弥漫的阴冷气息,在短暂的滞涩后,反而变得更加活跃,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。
风暴的引信,由一个极其不堪的物件点燃——一个绣着不堪入目图案的“绣春囊”,被傻大姐在大观园内山石上捡到,嬉笑间,撞在了邢夫人跟前。
邢夫人,王熙凤的婆婆,素来与二房不睦,又因贾赦不得贾母欢心而心怀怨怼,自身愚钝却贪婪。这“绣春囊”在她眼中,不仅是伤风败俗的证物,更成了打击二房、宣泄不满的绝佳武器。她如获至宝,立刻封了,派人火速送至王夫人处,言语间满是“家风败坏”、“管教不严”的指责。
王夫人正因宝玉近日功课懈怠、与丫头们嬉闹而心烦,见到此物,又惊又怒,只觉得脸面丢尽,一股邪火直冲顶门。她本就对园中女儿们与宝玉过于亲近心存芥蒂,此刻更觉是园内风气淫靡所致。在邢夫人的挤兑和王善保家的(邢夫人陪房,素日与园中丫鬟婆子多有积怨)的煽风点火下,一场针对大观园的、名为“肃清”实为“清洗”的抄检行动,已不可避免。
消息如同插了翅膀,在抄检队伍集结之前,便已隐隐传开。大观园内,一时间人心惶惶。
潇湘馆内,黛玉听闻此事,脸色瞬间煞白。她心思机敏,立刻想到自己素日与宝玉亲近,又有“西厢”、“牡丹”之类的“禁书”在手,若是被翻检出来,纵然清白也难辨污名,更何况还有宝玉私下相赠的旧帕子、诗稿等物,皆是授人以柄的把柄。她手指冰凉,身子微颤,那刚养好些许的咳意又涌了上来。
“紫鹃……快,快把那些……”她急得语无伦次。
苏瑾一把按住她冰冷的手,目光沉静如水,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:“颦儿,莫慌。此时自乱阵脚,反露形迹。”
她转向紫鹃,语速平稳地吩咐:“紫鹃,你且将姑娘平日里看的那些诗词杂书,无论是《四书》还是《五经》,或是些游记杂谈,都理一理,整齐摆在书案显眼处。至于宝玉送来的旧物、还有姑娘自己写的那些诗稿……”她略一沉吟,“用油纸包好,塞到后院那株老海棠树下的蚂蚁洞里,上面覆些浮土枯叶,一时半刻无人能察。”
紫鹃虽慌,但见苏瑾如此镇定,也定了定神,连忙依言去办。苏瑾又对雪雁道:“你去门口看着,若见有人往这边来,立刻示警。”
安排妥当,苏瑾才扶着黛玉坐下,低声道:“此番抄检,来者不善,意在立威,更在寻衅。你越是坦然,他们越难抓到错处。记住,身正不怕影子斜,何况我们早有准备。”
她话语中运用了微弱的“情感共鸣”,如同定心丸般,缓缓化开黛玉心中的惊惧。黛玉看着她冷静的眸子,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,深吸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
夜色深沉,火把的光芒摇曳,映照着一张张或严肃、或得意、或惶恐的面孔。以王善保家的为首,周瑞家的等一众陪房婆子,簇拥着面色铁青的王夫人,气势汹汹地闯入大观园。
抄检先从宝玉的怡红院开始,鸡飞狗跳,虽未搜出什么大逆不道之物,但王夫人借此发落了一批她素日不喜的丫鬟,撵了晴雯、芳官、四儿,怡红院顿时一片愁云惨雾。随后是探春的秋爽斋。
探春早已得信,秉烛开门而待。她心高气傲,见此侮辱之举,气得脸色铁青。当王善保家的仗着是邢夫人陪房,竟欲上前掀她衣襟时,探春积压的怒火与屈辱瞬间爆发!
“啪!”一声脆响,她狠狠给了王善保家的一个耳光!
“你是什么东西,敢来拉扯我的衣裳!”探春怒目而视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,“你们今日这般作为,可知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’,可知‘自杀自灭’才能一败涂地!我们这样的人家,若从外头杀来,一时是杀不死的,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,才能一败涂地!”
她声泪俱下,字字泣血,一番话如同惊雷,震得王夫人脸色变幻,众婆子噤若寒蝉。探春的悲愤,是对家族命运的绝望预见,其周身那股刚烈之气勃发,竟让那股试图侵蚀她的阴冷气息都为之一滞。
队伍在压抑与难堪中离开了秋爽斋,转向潇湘馆。
潇湘馆内,烛火通明。
黛玉端坐于书案前,手中拿着一卷《庄子》,神色平静,只是指尖微微泛白。苏瑾则静静立于她身侧后方,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影子,目光低垂,却将周身那微弱到极致的能量感知提升到极限,如同一张无形的薄膜,笼罩着整个潇湘馆的核心区域。
王夫人一行人涌入,见到馆内井然有序,黛玉安然读书,倒是一愣。
王善保家的吃了探春的亏,不敢再放肆,但眼神依旧四处逡巡。
周瑞家的上前,对黛玉赔笑道:“林姑娘,太太因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,怕丫头们手脚不干净,所以大家都查一查,去疑儿。”
黛玉放下书卷,淡淡道:“既如此,妈妈们请便。” 语气疏离而克制。
婆子们开始翻箱倒柜,动作却比在别处收敛许多。一则黛玉是客,身份特殊;二则苏瑾那无形的气场,虽无攻击性,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沉静,让这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婆子心生忌惮。
她们翻看了黛玉的妆奁、衣箱,只见皆是寻常衣物首饰,并无甚出格之物。书案上的书籍也多是经史子集,偶有几本诗集,也是《王摩诘全集》、《李义山集》等正经文集。
王善保家的不死心,目光瞟向里间绣床。紫鹃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就在这时,苏瑾微微抬眼,目光与王善保家的短暂接触。她没有动用任何能力,只是那眼神过于平静,平静得仿佛洞悉一切,让王善保家的没来由地心里一毛,那点想要深究的心思竟莫名熄了。
王夫人见搜检无果,又见黛玉神色冷淡,心中也有些讪讪,便道:“看来是没什么,打扰林姑娘了。” 说罢,带着人悻悻而去。
直到脚步声远去,黛玉才猛地松懈下来,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紫鹃连忙去查看后院藏匿之物是否安全。
苏瑾扶住微微发抖的黛玉,低声道:“过去了。”
然而,她的感知却捕捉到,抄检队伍离开潇湘馆后,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气息并未消散,反而因这场闹剧汲取了更多的恐惧、愤怒与绝望,变得更加浓郁。探春的悲愤,晴雯等人的冤屈,黛玉的惊惧……都成了它的食粮。
潇湘馆虽暂时得以保全,但大观园的净土已被玷污,人心的裂痕进一步加深。而这场风波的余震,以及被撵出去的晴雯等人的命运,又将带来怎样的变数?
苏瑾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心中没有丝毫轻松,只有更深的忧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