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书府府中,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。
顾凛一身墨色常服,身姿挺拔。他身后管家带着一众仆从,抬着整整十口沉甸甸的红木箱笼,箱盖敞开,露出里面令人眩目的金银珠宝、地契房契,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。
慕容尚书与慕容夫人闻讯急急赶至前厅,看到这阵仗,脸色瞬间铁青。
慕容尚书气得颤抖,指着顾凛。“顾凛小儿!你这是什么意思?!抬着这些来我沈家,是想羞辱谁?!”
慕容夫人抓着丫鬟的手,“顾凛!你与我婉儿自幼定亲,如今她为你蹉跎岁月,为你古寺清修落下病根,你如今功成名就,便是这样来报答她的?!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!”
顾凛嘴唇紧抿,承受着二老的怒火。“伯父,伯母。千错万错,皆是顾凛一人之错。是我对不住婉儿,背信弃义,今日特来退婚。”
他示意管家呈上一份厚厚的清单“这些…是顾家一半的家产,我已清点完毕。权当…权当是给婉儿的补偿,愿她…愿她日后能觅得良配,风光大嫁,这些便算是我为她添的妆奁。”
“混账东西!”一声暴喝从门外传来!
刚从外地办完差事回京、连官服都未换下的慕容家大公子慕容皓风,闻讯疾步冲入前厅,听到此言,目眦欲裂,二话不说,抡起拳头狠狠砸在顾凛脸上!
“顾凛!我打死你个违背诺言的的负心人!我妹妹等你两年年!等你就是等来今日这般羞辱?!拿钱来买你的心安?!你可有把我慕容家看在眼内?!可有把我妹妹看在眼内?!”
那一拳极重,顾凛被打得踉跄一步,嘴角瞬间破裂,渗出血丝。他却并未还手,只是抬手擦去血迹。
他脑海中闪过阿音昨日在他面前险些以匕首自戕的场景,那绝望的眼神和脖颈上浅浅的血痕,像一把锁,将他牢牢锁住。
“风大哥要打要骂,顾凛绝无怨言。但退婚之事,我心已决。此生是我负了婉儿,来世结草衔环再报。这些…务必请收下。”
“你别唤我大哥!你不配!”
“顾凛。”慕容婉的身影出现在厅堂屏风之后。
她显然已听到了所有,脸上血色尽失白得如同初雪。身子微微摇晃,全靠身边的木兰搀扶着才能站稳。
她看着顾凛想要把眼前人看明白,又转头看向暴怒的父兄和垂泪的母亲。
“阿爹,阿娘,哥哥,不必再说了。”
她转向慕容府的管家,伸出瘦弱苍白的手“劳烦阿伯,将我的庚帖给我。”
慕容管家不忍地低下头,将那份泛黄的庚帖递上。
慕容婉接过直接递向他。“烦请顾公子,也将庚帖归还。”
顾凛拿出怀中的庚帖,递给她。
“顾公子,物归原主。从此以后,一别两欢,男婚女嫁,各不相干。”
她顿了顿,抬眸看向那些箱子。“这些,抬回去。我慕容婉,不需要你的怜悯,更不需要你的…添妆。”
顾凛看着她那双冰冷的眼睛,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,指尖颤抖拿着那份沉重的庚帖。
“不…这些你必须收下…”
“啪嗒!”就在这时,一声极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。
戴在慕容婉木头上的兰玉簪,猝不及防地从发髻掉下来,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瞬间断成了三截。玉质清脆,那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瓣碎蕊折,再也拼凑不回原样。
慕容婉看着地上那支碎裂的簪子——那是多年前,少年顾凛笨拙地亲手为她雕琢、在她生辰时红着脸送给她的礼物,她视若珍宝地戴了多年。
慕容婉笑了,笑得释然、笑得让人心碎。“终究还是碎了。”
慕容婉弯下身捡起断成三节的木兰簪,递给顾凛,声音带着疲惫。“罢了,本想留个念想。既已碎了,那便一同还给顾公子吧。”
随后,她再也没有说一个字,转身走向内堂,那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。
顾凛僵在原地,目光盯着手上的那几截碎玉,脸色惨白如纸。
慕容婉回到暮雪阁,刚踏入院门。那股强撑维持着她最后体面的力气忽然没了。
喉头感到甜腥,她甚至来不及抬手掩住,一口殷红的鲜血便猝不及防地喷涌而出,溅落在身前枯黄的草地上,触目惊心!
“小姐——!”
木兰的叫声撕心裂肺。
慕容婉眼前一黑,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“妹妹!”眼前倒下的身影,彻底刺痛了紧随而来的慕容皓风。
他地嘶吼着“快拿阿爹的牌子进宫请太医!快去!”慕容皓风红着眼眶将妹妹抱回房中。
慕容夫人闻讯而来,看着慕容婉脸色惨白,嘴角挂着刺目的血迹。
两眼一闭,晕厥过去了,慕容尚书接住自己夫人倒下的身子。
“快啊!拿老夫的牌子去请太医!”
尚书府上瞬间乱作一团。
接下来的三天三夜,慕容婉高烧不退,深陷梦魇。她时而蹙眉呓语,时而无声落泪,汤药难进,气息微弱。
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,皆摇头叹息,只道是“忧思过甚,心肺郁结,邪气入体”,能否熬过去,全看造化。
慕容夫人日夜不离地守在一旁,哭干了眼泪。
慕容尚书彷如一下子老了十几岁,“冤孽啊。”
慕容公子心神俱裂地看着双亲和妹妹。“父亲,母亲。”
府中上下皆屏息凝神,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。
直至第三日黄昏,那骇人的高热才终于缓缓退去。
慕容婉悠悠转醒,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,缓缓睁开。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扑在床边、眼睛肿得像桃核般的木兰。
慕容婉虚弱地动了动嘴唇,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。“木兰…”
木兰猛地抬头,惊喜交加,眼泪又涌了出来。“小姐!您醒了!您吓死奴婢了!”
“咳咳咳...我无事...扶我起来。”
慕容婉目光缓缓移向屋内那个上了锁的梨花木箱笼,看了许久许久。
“去…把那个箱子打开…把那件…嫁衣…拿过来。”
“小姐…”
慕容婉闭上眼,重复道。“拿过来。”
木兰取来钥匙,打开那尘封的箱笼。最上面,便是那件折叠得整整齐齐、光华璀璨的嫁衣。正红色的云锦,用金线银丝绣着繁复华丽的鸾凤和鸣图案,每一针每一线,都曾浸满了一个少女对未来的全部憧憬。
木兰将嫁衣捧到床边。
慕容婉伸出苍白消瘦得几乎透明的手指,极其缓慢地、一遍遍地抚摸着嫁衣上精致的纹路。指尖划过那只振翅欲飞的金凤,划过那些缠绕的并蒂莲。
良久,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,砸在冰冷的金线上,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“拿剪刀来。”
“小姐!不可啊!这是您…”
“拿来。”
木兰哭着取来剪刀。
慕容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鲜红如火的嫁衣,最后下定决心举起剪刀——
“咔嚓!咔嚓!咔嚓!”
利刃剪裂锦缎的声音,一声接一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!
她剪得毫无章法,却又无比彻底,将那鸾凤、那祥云、那所有美好的寓意,连同她破碎的过去和幻想,尽数剪成碎片!红色的碎片纷纷扬扬落下,红得刺目,红得讽刺。
当最后一块碎片从她手中滑落,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瘫软下去,脸色白得吓人,唯有胸口在剧烈起伏。
慕容婉喘息着,“把这些…收拾好…装起来…派人…送到顾府去…交到他手上…”
当夜,一包没有任何署名、只散发着淡淡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红色碎片,被送到了顾凛的手上。
他颤抖着手打开包袱,捡起一片碎片,那上面依稀还能看出半只破碎的金凤翅膀…这是他当年,偷偷想象过无数次她穿上会是什么模样的嫁衣…
她剪了…她竟然亲手把它剪了…还送到了他这里…
他仿佛能看到她是以怎样一种绝望的心情,举起剪刀,毁灭了自己最后的念想。
那一夜,顾凛书房里的灯亮至天明。他独自一人对着那满桌刺目的红色碎片,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