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沈大人，话虽在理，可这银子、兵甲，终究是实打实的东西。”李老爷捻着胡须，慢悠悠地开口，打破了校场上因流民展示价值而带来的短暂振奋。他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扫过那些虽然站得笔直、但衣衫依旧褴褛的流民，最后落在沈砚秋身上，“您昨日说，军饷有着落，兵甲三日内必至。老朽斗胆一问，这‘着落’在何处？这‘必至’又如何保证？空口白话，恐难持久啊。”
他话音一落，原本因流民表现而稍有缓和的乡绅们，目光再次聚焦过来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。那几个衙役班头也竖起耳朵，紧张地等待着沈砚秋的回答。是啊，画出来的饼不能充饥，展示出来的力气，没有粮饷兵甲支撑，终究是空中楼阁。
赵德安站在一旁，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，旋即恢复恭谨。他乐得见沈砚秋被逼到墙角，这军饷兵甲乃是实实在在的难题，看你这巧妇如何为无米之炊。
沈砚秋心口微沉，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难关。光靠展示价值和空头承诺，无法真正稳住人心，尤其是这些精于算计的乡绅和顾虑自身利益的衙役。他深吸一口气，目光扫过众人，眼神冷静而笃定。
“李老爷问得好，诸位心存疑虑，亦是常情。”沈砚秋声音清晰，不疾不徐，“沈某既敢立这乡勇营，便不是信口开河。军饷来源，主要有三。”
他伸出第一根手指：“其一，查抄前王府管家及其党羽的赃银、赃物，折合现银约一千二百两。此乃不义之财，用之正途，正当其时。”这是实打实的数字，之前处置管家时已有部分入库，数额清晰可查。
接着是第二根手指：“其二，县库虽不丰盈，但经此前赋税改革，已渐有结余。本官已核算过，可先挤出八百两，作为乡勇营启动之资，并承诺，日后县库优先保障衙役原有俸禄发放，绝不动用分毫。”这话是对衙役们说的，明确保证了他们的基本利益不受影响。
最后是第三根手指：“其三，本官已行文陕西巡按御史衙门，详陈米脂匪患与组建乡勇之必要，申请专项剿匪饷银。按规制，此事关地方安宁，巡按大人多半会酌情拨付，初步预计，可得一千两。”
三项相加，整整三千两白银！
这个数字报出来，在场的乡绅和衙役班头都暗暗吸了口气。三千两，对于支撑一支三百人的乡勇营初期运作，已是相当充裕。流民们或许对三千两没有具体概念，但看到乡绅和班头们变化的脸色，也隐约明白这绝非小数目。
“至于兵甲，”沈砚秋不等众人消化完银钱的信息，继续道，“首批百套，并非虚言。工匠坊已在日夜赶制长枪、腰刀、藤牌。材料来源，部分取自县库旧存，部分用查抄款项购入。三日内，必可交付百套！余下二百套，本官已联系延绥镇军械库旧识，可通过折价购买或租借方式，半月内陆续补齐。”
他目光转向李老爷，以及他身后那些面色变幻的乡绅：“沈某在此，可立下字据。上述银钱、兵甲，若有任何一项未曾落实，导致乡勇营无法维系，沈某即刻上表自劾，辞去这米脂知县之职！并且，在此向诸位乡绅保证，组建乡勇营，绝不再向各位摊派一分一毫，增加县内百姓一丝负担！”
字据！自劾！辞官！
这几个字如同重锤，砸在每个人心上。这已不是空口承诺，而是压上了前程和官声的赌注！乡绅们面面相觑，他们可以怀疑一个年轻官员的口头保证，却不得不掂量这份白纸黑字加上前程赌注的分量。
李老爷深深看了沈砚秋一眼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。他活了大半辈子，见过不少官员，但如此年轻又如此果决、敢拿自身官途为抵押的，实属罕见。他沉吟片刻，缓缓拱手：“沈大人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，老夫……信了。”
其他乡绅见领头羊表态，也纷纷附和：“沈大人一心为公，我等佩服。”“若能不摊派，又能保境安民，自是好事。”
衙役班头们更是松了口气。银钱有着落，兵甲有保障，还不影响自家俸禄，那点被抽调的不满，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沈砚秋展现出的魄力面前，顿时消散大半。至少，眼下看来，跟着这位沈大人，并非全无好处。
“周老憨。”沈砚秋看向激动得脸色通红的流民副统领。
“属下在！”
“即日起，乡勇营暂分三队。流民与衙役混编，你兼任第一队队正，另选两名得力衙役任第二、第三队队正。具体章程，稍后本官会与你等细说。”
“是！大人！”周老憨声音洪亮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。他身后的流民们更是眼神灼灼，看到了活下去、甚至活得更好的希望。
沈砚秋微微颔首，目光扫过校场上情绪各异的众人，最后落在那几位乡绅身上，语气放缓了些：“乡勇营初立，百废待兴。日后营中日常用度，尤其是粮食蔬菜，若乡绅们家中有余，可按市价售予县衙，也算是支持地方防务，互利互惠。”
他这话给了乡绅们一个台阶，也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财路。李老爷等人闻言，脸色更好看了一些，纷纷点头称是。
一场可能引爆的信任危机，在沈砚秋条分缕析的账目、压上前程的赌注和切实可行的安排下，暂时被化解。人心，在真金白银和清晰可见的前景面前，开始慢慢凝聚。
赵德安看着沈砚秋三言两语便稳住了局面，甚至隐隐将乡绅也拉上了他的船，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。他盯着沈砚秋从容指挥众人散去、又与周老憨低声交代事宜的背影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。
“且让你得意……”赵德安暗自咬牙，目光阴鸷地转向县衙粮库的方向。银钱兵甲或许一时难不住你，可这三百张嘴每日消耗的粮食，才是无底洞。他就不信，沈砚秋能一直变出钱粮来。总有他捉襟见肘，求到自家头上的时候！到那时……赵德安冷哼一声，拂袖转身，心里已开始盘算如何在粮草上再做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