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的梆子还在巷口回荡,沈砚秋已将最后一道火漆按在密信上。蜡油沿着青石案桌的裂缝流淌,凝固成血痂般的印记。窗外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——是徐府派来的马车到了。
米脂来的那两个乡勇,天没亮就往永定门去了。苏清鸢将烘暖的官袍递过来,袖口处新缝的暗袋鼓囊囊的,按你的吩咐,把林姑娘配的伤药分了三份,最烈的金疮药缝在夹层里。
沈砚秋指尖抚过官袍补服上的鸂鶒纹,这代表六品主事的禽鸟绣得格外精细,羽翼却被他无意间攥出褶皱。他想起昨日驿卒送来的军报上,周老憨歪扭字迹间混着的血点,忽然将官袍翻面,用裁纸刀在内衬划开寸许开口。
这是?林墨雪正收拾药箱,见状递来一包褐色粉末。
阉党既然在户部等着,总得备些见面礼。他将粉末仔细塞进衣缝,针脚穿梭时想起米脂妇人缝制冬衣的手法,若有人要搜身,先让他们尝尝西域狼毒草的滋味。
晨雾漫进客房,三封书信在案头列成阵势。给周老憨的密信用米脂暗语写着暂弃军屯,专剿流匪;给巡按御史的公文盖着延安府同知官印;最厚那封递往徐府的私信里,却夹着恩科策论中关于清丈皇庄田亩的残页。
当真要动皇庄?苏清鸢瞥见残页内容,研墨的手顿了顿,朱常浩正愁找不到把柄...
徐阁老昨日让书童传话,说陛下近来常翻《鱼鳞图册》。沈砚秋将田黄石印章按在火漆上,我们便送场及时雨。
马车驶过结霜的御道时,他看见崔应元府上的家丁蹲在巷口吃朝食,热雾里扫来的目光像淬毒的针。车夫突然扬鞭加速,在转角处与某架青帷小轿擦肩而过,轿帘翻飞间露出半张敷粉的脸——是钱谦益的门生。
东林党也坐不住了。林墨雪从药箱夹层抽出张名帖,今早药铺伙计送来的,说是钱府老夫人要问诊。
沈砚秋用名帖边缘拨开车窗冰花,望见户部衙门的黑漆大门在晨光里洞开,像巨兽苏醒的咽喉。他忽然从袖中取出那本《农政全书》,将徐光启亲笔批注的番麦宜辽那页撕下,塞进苏清鸢正在整理的账册。
若我今日申时未归,带着这个去通政司找郑郎中。他声音压得极低,就说是我在米脂试种新作物的记录。
马车在户部衙前停稳时,露水正从鸱吻脊兽上滴落。他刚踏下车辕,就听见阴阳怪气的笑:沈主事真是勤勉,卯时未到就来点卯?
崔应元捧着暖炉立在石阶上,孔雀补子沾着未抖净的雪屑。几个书吏抱着账册鱼贯而出,最前面那人怀里的浙江盐课簿册,封面赫然沾着墨渍——那是沈砚秋昨夜特意泼洒的标记。
下官初来乍到,理当早些熟悉公务。沈砚秋拱手时官袍窸窣,内衬的狼毒草粉末发出细响。他目光扫过廊下抱臂观望的东林党人,忽然抬高声量:何况浙江清吏司去岁盐课亏空三十万两,总要尽快厘清。
阶前霎时寂静,连扫雪杂役都停了动作。崔应元脸上笑容僵住,暖炉铜盖地弹开:沈主事消息倒是灵通...
昨夜整理卷宗时偶然得见。沈砚秋从袖中抽出一本蓝皮簿子,扉页钤着翰林院编修私印——那是徐光启门生今早刚送来的,倒是崔郎中掌着浙江盐课多年,想必早有对策?
雪粒忽然密集起来,砸在众人官帽上沙沙作响。东林党人群里有个青袍官员轻咳一声,沈砚秋记得那是钱谦益的侄女婿。就在这片刻寂静中,他忽然从怀里取出份誊抄的《西北边防策》,径直走向廊下东林众人。
晚辈在陕西时曾见边军以盐易马,其中关节或可参详...他说话时刻意侧对崔应元,将抄本递给那青袍官员,钱侍郎若得闲指点,下官感激不尽。
崔应元猛地摔下暖炉,炭火在雪地里滋滋作响。但不等他开口,衙门内突然传来唱名:浙江清吏司主事沈砚秋——即刻整理盐课旧档,巳时初刻面圣奏对!
众人愕然望向宫城方向,连东林党人都露出惊疑。沈砚秋抚平官袍褶皱,指尖在内衬裂缝处停留一瞬。他想起离陕时老农塞进行囊的糜子饼,忽然觉得这身鸂鶒补服重若铁甲。
下官领命。他朝宣旨太监躬身,转身时对崔应元浅浅一笑,崔郎中,可否借浙江盐引票样一观?
晨光终于刺破云层,照见户部廊下新旧的积雪。沈砚秋踏着影影绰绰的光斑走向档案库,身后留下两排清晰的脚印——左浅右深,如同他此刻踩着的朝堂与江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