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天前。
陈仓城头,朔风卷动着残破的魏字旗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夏侯楙扶着冰凉的垛口,眯起眼睛,望着远处蜀军营寨中升起的异常烟尘——那并非寻常炊烟,而是大规模拔营时特有的信号。整整一上午,蜀军都在有条不紊地拆除营帐,装载辎重。随后,车马络绎不绝地向西而行。
“拔营了……”夏侯楙眼中闪过难以抑制的兴奋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,“诸葛亮终于要撤了!”
站在他身侧的郭淮眉头紧锁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蜀军的每一个细节。“斥候来报,彻里吉十五万铁车兵已越过祁连山隘,进入西平关地界。诸葛亮必是回师救援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。
“天赐良机!”夏侯楙猛拍城墙,震得甲叶铿锵作响,“传令,全军出击!趁蜀军撤退之际,定要将他们一举歼灭!”
“都督且慢。”郭淮急道,手指向远处井然有序撤退的蜀军,“你看,诸葛亮用兵谨慎,虽退不乱,各部交替掩护,辎重车辆井然有序。这分明是......”
“伯济太过谨慎了!”夏侯楙不耐烦地打断,冷笑一声,“西羌十五万大军压境,诸葛亮自顾不暇,还能留什么后手?若错失此机,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?”
就在二人争执时,一骑斥候飞驰而至,滚鞍下马:“报——蜀军主力已拔寨西行,只留少量部队断后,观其旗号,似乎是魏延所部!”
“机不可失!”夏侯楙再不犹豫,转身大步下城,“曹遵、朱赞为先锋,即刻追击!本督亲率中军接应!”
郭淮还要再劝,却见夏侯楙的金甲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,那背影决绝而自信。他长叹一声,知道已无力回天。
风凌渡口,渭水在此拐了个险峻的急弯,河道骤然收窄,形成一片泥泞的滩涂。两岸丘陵起伏,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作响,光秃秃的林木恰似伏兵的最佳屏障。
魏延伏在东侧高地的密林中,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刀柄。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,他咧嘴一笑,露出森白的牙齿:“果然来了。”
副将吴懿低声道:“将军,丞相此计当真神算。十日前得知羌兵动向时,便料定夏侯楙会趁机追击。”
“丞相早就看透了这个纨绔子弟。”魏延冷哼一声,目光如炬,“传令下去,待魏军过半再击。我要让这渭水,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!”
此时,曹遵率领的魏军先锋已追至渡口。见蜀军士兵丢盔弃甲,旗帜歪斜,一个个神情惶惶如丧家之犬,曹遵大喜过望:“全力追击,生擒蜀将者重赏!”
就在魏军半渡之际,一声梆子突然响彻山谷,惊起寒鸦无数。
魏延纵马跃出,长刀在冬日阳光下划出一道寒光:“无知魏贼,中我丞相妙计矣!”
曹遵大惊,仓促迎战。刀锋相交,火花四溅。不过三合,魏延卖个破绽,诱其全力劈砍,随即侧身闪避,反手一刀,将曹遵连人带甲劈作两段。几乎同时,西侧隘口杀声震天,赵云白马银枪,如天神下凡,一枪刺死副先锋朱赞。
夏侯楙在中军望见先锋旌旗尽倒,方知中计,急令退兵。可为时已晚。
王平率无当飞军锁死谷口,弩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。而前方刚刚还行伍不整的蜀军,在牙门将军陈式的率领下返身杀回,如下山猛虎,与魏延、赵云两军形成合围之势。魏军被挤压在泥泞河滩上,自相践踏,死伤惨重。渭水渐渐被染成暗红色,浮尸阻塞河道。
郭淮率援军拼死突入重围,见夏侯楙瘫坐乱军中,金甲沾满血污,不由厉喝道:“都督速退!某来断后!”
混战中,郭淮肩甲被劈裂,鲜血浸透战袍。小将邓艾、诸葛绪奋力护卫,才杀出一条血路。
夏侯楙恍若未闻,直至亲卫队长夏侯廉被流矢贯颅,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,方如梦初醒。
残阳如血,夏侯楙在仅剩的三十余名亲卫护送下,逃至一处荒废的烽燧台。鎏金铠甲沾满泥泞血污,发髻散乱,哪里还有半分皇亲贵胄的模样。
“都督,往东三十里便是武功城,到了那里就能重整旗鼓……”亲卫李忠试图安慰,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。
夏侯楙茫然望着东方。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惨白的脸上,恍惚间,他仿佛又看见离京前,清河公主将贴身玉佩系在他剑穗上,柔声说“待驸马凯旋”;想起曹睿在宣室殿亲手为他系上都督印绶,目光殷切。
“十万大军……葬送在我手中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,笑声在荒原上回荡,凄厉如枭鸣,“我还有何面目再见陛下?再见公主?”
他猛地扯下玉佩,连同都督金印一起扔进烽燧台的深井。井底传来沉闷的回响,如同为他的人生敲响丧钟。接着,他脱下身上华贵的战袍,换上一名亲卫染血的布衣。
“你们走吧。”他对幸存的亲卫说,声音出奇地平静,“回长安报信,就说夏侯楙......战死渭水。”
李忠跪地痛哭:“都督!”
“记住,”夏侯楙翻身上马,最后望了一眼长安方向,“从今日起,世上再无夏侯楙。”
暮色渐浓,三骑向着西北绝尘而去,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暮色中。那个方向,通往玉门关外浩瀚的沙海,通往一个能吞噬所有过往的、陌生的西域。
七日后,洛阳皇宫。
曹睿捏着郭淮的请罪表章,手指剧烈颤抖。表章上“都督失踪,疑殉国”的字迹格外刺眼,墨迹仿佛都带着血腥气。
“十万大军......渭水浮尸......”年轻皇帝踉跄退步,打翻了案上墨砚,乌黑的墨汁在金砖地上蔓延,如同不祥的预兆。
华歆出列奏道:“陛下,当务之急是速派大将接掌雍凉军事。诸葛亮已再度兵临陈仓,郝昭病重,恐难久守。”
正在此时,黄门侍郎呈上一封密信。信上没有署名,但字迹分明是夏侯楙的亲笔:
“臣无颜再见君父。此生负国恩,唯愿永戍边关,恕臣......不辞而别。”
曹睿颓然坐倒,挥退众臣。空荡荡的宣室殿里,他独自对着地图上西域的方向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,烛火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。
陈仓城下,蜀军的营火如星河坠地,照亮了冬夜的长空。
郝昭挣扎着从病榻起身,咳出的鲜血在绢帕上绽开刺目的红梅。亲兵李焕扶他登上城楼,远处“汉”字大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,那声势比半月前更盛。
“丞相,”姜维轻声道,“探马来报,夏侯楙确实西逃,魏国朝野震动。”
诸葛亮羽扇轻摇,目光掠过城头飘摇的魏旗。渭水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,而新的棋局,又已经铺展开来。他望着这座久攻不下的坚城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。
风起陇右,吹动他花白的须发,也吹动着历史走向未知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