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嘉福殿内,沉水香的青烟在巨大的蟠龙金柱间缓慢盘旋,却驱不散那股自雍凉战场蔓延而至的无形压抑。魏帝曹睿斜倚在御座之上,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,目光掠过丹墀下正在慷慨陈词的车骑将军曹爽。
曹爽身姿挺拔,脸上带着一种掌握确凿证据的决绝,声音洪亮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:“陛下!臣方才所奏,仅是其一。关于张合将军殉国之真相,臣手中握有雍凉军中将士冒死呈送的联名密奏,内情之骇人,关乎国本,臣不敢不言!”
他不等曹睿回应,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展开了那卷帛书,朗声宣读,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,敲击在寂静的大殿中:
“密奏其一:司马懿与张合,素来不睦!张将军乃武皇帝时三世老将,功勋卓着,常以国事直言。司马懿初掌雍凉,张将军因其用兵过于持重,曾多次于军议之上质疑,更屡屡感叹‘若大司马(曹真)尚在,焉能使蜀寇猖獗若此?’ 此言早已惹得司马懿深为不快,军中皆知!此乃积怨在前!”
群臣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。曹爽不顾众人反应,继续宣读,声音愈发高昂:
“密奏其二:司马懿料定有险,却行激将!张将军出战前,司马懿确曾严令禁止追击。然,当张将军与众将求战之心甚切时,司马懿非但未强力弹压,反以言语相激,言道‘公既坚执要去,若有不测,莫要追悔’。此看似劝阻,实为撩拨!以张将军刚烈性情,闻此言岂能不战?司马懿明知山有虎,却偏向虎山行,此非驱虎吞狼之计乎?”
此刻,连端坐的陈群也变了脸色,这等指控,已近乎指认司马懿蓄意陷害!
曹爽深吸一口气,掷出最后,也是最致命的一条:
“密奏其三:接应迟缓,坐视其亡!军报称司马懿自引后军接应。然,张将军中伏之地木门道,距司马懿本应驻扎之中军不过二十里。可烽火起时,司马懿之后队却迟迟不至,直至张将军力战殉国,尸身已冷,其‘接应’之兵方缓缓而来!此非故意拖延,坐观成败,又是何故?!”
三条指控,条条诛心!将司马懿描绘成一个因私怨而借刀杀人、见死不救的阴险统帅!
“轰——!”
满朝文武彻底哗然!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,无数道目光中充满了震惊、怀疑与恐惧。若此密奏为真,那司马懿之心,实在太过狠毒!
御座之上,曹睿的脸色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煞白。他胸膛剧烈起伏,猛地一拍御案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:“呈上来!给朕呈上来!”
内侍辟邪踉跄着跑下御阶,从曹爽手中接过那卷如同烙铁般的帛书,快步送回御案。
曹睿一把抢过,目光急速扫过帛书上的字句,与他刚才听到的别无二致。而当他看到帛书末尾那几个清晰的署名与画押——安定太守王秘、鹰扬郎将鲍勋……以及几个张合麾下低级将佐的指印时,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!这已不是空穴来风的流言,这是来自军中内部的联名指控!
他死死攥着帛书,身体因震怒而微微发抖。张合那刚毅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,而司马懿那深沉似水的模样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。
曹爽伏地高呼:“陛下!证据确凿!张隽乂将军死得冤屈!臣恳请陛下,立刻派遣钦差,彻查此案,严惩元凶,以慰忠魂,以正国法!”
“臣附议!”
“请陛下彻查!”
丁谧、邓飏等人纷纷跪倒请命。形势急转直下,司马懿似乎顷刻间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
就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——
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与呐喊,如同一声惊雷,劈开了嘉福殿内凝重的空气:
“六百里加急——北疆大捷!云中大捷!”
霎时间,满殿皆寂。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。
只见两名虎贲架着一个浑身尘土、甲胄残破的信使冲进殿来。那信使扑倒在地,双手高高举起一个插着三根染血赤羽的漆筒,声音泣血般嘶哑:“陛下!护鲜卑校尉、右中郎将牵招将军,于云中故郡外野马川,大破鲜卑轲比能主力!斩首数千级,焚其积聚,轲比能仅率数十骑北遁!北疆……北疆已定!”
“哗——!”
死寂的大殿如同冰层破裂,瞬间被巨大的议论声淹没。这突如其来的捷报,与方才那肃杀的氛围形成了荒诞而剧烈的反差。
曹睿猛地从御座上站起,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与如释重负的狂喜,连声道:“快!将捷报呈上来!”
内侍辟邪再次踉跄着跑下御阶,接过那沉甸甸的漆筒和染血的绢帛,快步送回。
曹睿一把抢过捷报,目光急急扫过。他的表情从震怒的余韵,到惊愕,再到一种复杂难言的振奋。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如电,扫过下方依旧跪伏在地、脸色铁青的曹爽,以及那些刚刚还在附议要求彻查的官员,声音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力度:
“好!好一个牵子经!好一个‘依司马懿所献方略’!”
他当众朗声宣读捷报关键部分,声音回荡在殿中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回应方才的指控:“……臣招顿首:前奉陛下密诏及司马都督所献方略,遂行分化、焚粮、诱敌之策……此战,皆赖陛下天威,司马都督庙算之奇,将士用命之功也!”
当“司马都督庙算之奇”这几个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时,曹爽的脸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,他死死攥着拳,指节发白。丁谧、邓飏等人更是面如土色,噤若寒蝉。
“众卿都听到了?”曹睿将捷报重重拍在御案上,那卷刚刚还让他怒火中烧的密奏,此刻被他手臂不经意地扫到了一旁,“北疆大捷,非止牵招之勇,更有司马懿运筹帷幄、献策定边之功!解朕北顾之忧,保境安民,此非社稷之臣,何以当之?!” 他的目光锐利地盯向曹爽,“难道此等能为,也是‘畏敌如虎’、‘养寇自重’吗?!”
面对皇帝带着怒气的反问,陈群持笏出班,他的声音依旧平和,但内容却不再是泛泛而谈,而是精准地指向了核心指控:
“陛下圣明。北疆大捷,正可见司马仲达公忠体国,谋定后动。其心既忠于王事,其才又堪平戎定边,此乃国家之幸。”
他话锋一转,终于触及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:
“至于张合将军之事,老臣亦深为痛心。然,沙场征伐,胜负生死,往往系于一瞬,非尽在人谋。司马仲达与张将军,或有用兵缓急之争,此乃军中常情。张将军忠勇激烈,求战心切;司马都督持重老成,以全局为先。二人所为,皆是出于为国破贼之公心,只是方略不同尔。”
陈群巧妙地将“借刀杀人”的私人恩怨,重新定义为“为国破贼”的方略之争,极大地淡化了指控的恶性。
“陛下试想,若司马仲达果真存有私心,欲害张将军,又何必于北疆献策建功?此于情理不合。今日既有北疆之功,足证其心迹。若因军中流言与战术分歧,便轻易罪一国之柱石,恐非社稷之福,更令前线将士无所适从。老臣以为,西线之事,关乎对蜀大计,正当稳定军心,继续委任,方为上策。”
陈群的这番话,将司马懿的个人动机与国家利益捆绑,用北疆之功反证其心迹,并指出了临阵换将的巨大风险,为曹睿提供了一个既能保住司马懿,又能维护自身权威的完美台阶。
曹睿闻言,脸上的怒色稍霁,陈群的分析符合他对利害关系的权衡。他重重哼了一声,不再看曹爽等人,当即下诏:“擢升牵招为振威将军,封关内侯,赐金百斤!司马懿献策有功,赐帛五百匹,犒赏其军!北疆将士,按功论赏,不得有误!”
“陛下圣明!”这一次,附和之声整齐而响亮,掩盖了少数人的失意。
退朝的钟声响起时,曹爽几乎是第一个拂袖而出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夏侯玄紧随其后,低声道:“昭伯,暂避锋芒吧。”曹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带着浓浓的不甘:“司马老贼……何其侥幸!”
与此同时,渭水北岸的魏军大营,秋风卷动着“司马”帅旗,猎猎作响。
中军大帐内,司马懿正与司马师、司马昭对着一幅陇右地图低声商讨。张合新丧,军中士气受损,他正在部署如何加固营垒,重新建立防线。
帐帘被轻轻掀开,家将牛金快步走进,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,低声道:“主公,朝廷使者已至营门,持节而来,另有北疆信使同行。”
司马懿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随即从容放下朱笔。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思量,立刻起身,对二子道:“天子使者持节而至,如陛下亲临。速命众将整肃衣甲,随我出迎!”
片刻后,渭北大营中门洞开。司马懿一身整洁的常服,率领麾下郭淮、孙礼等主要将领,步履沉稳而迅疾地迎至营门。见到手持符节、风尘仆仆的使者,司马懿当即率先躬身行礼,态度恭谨:
“天使远来辛苦,懿未及远迎,望请恕罪。”
使者见司马懿如此恭顺,脸上也露出了笑容,拱手还礼:“大都督多礼了。陛下有诏书赏赐,更有北疆捷报,特来宣达。”
“陛下天恩,臣感激涕零。”司马懿侧身让开道路,“请天使入内宣旨。”
一行人肃然进入中军大帐。香案早已设好,司马懿引领众将,面南而拜,恭敬聆听使者宣读诏书。
使者肃立香案前,缓缓展开诏书,清朗的声音在帐中回荡:
制曰:朕闻之,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然社稷之臣,必以国事为念。今护鲜卑校尉牵招奏报,北疆大捷,云中已定。此役,皆因卿献策在先,庙算在后,分敌之势,焚敌之粮,终使轲比能狼狈北遁...
跪在最前的司马懿深深俯首,额头几乎触地。他能感受到身后诸将屏住的呼吸。这份诏书的分量,远不止是嘉奖。
...卿以帷幄之谋,解朕北顾之忧,功在社稷。特赐帛五百匹,犒赏三军。望卿再接再厉,西陲之事,朕皆托付于卿。
当使者念到西陲之事,朕皆托付于卿时,跪在后排的郭淮与孙礼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。这句话,看似平常,实则重若千钧——这是天子对司马懿的绝对信任,是对朝中所有质疑最有力的回击。
臣,司马懿,领旨谢恩。司马懿双手高举过顶,恭敬地接过诏书,声音沉稳有力:北疆大捷,皆因陛下圣明,将士用命。臣不过尽人臣本分,岂敢居功。
他起身后,立即转身面向众将,扬了扬手中的诏书:陛下厚恩,赐帛五百。传我将令,全部分与张合将军旧部及军中伤患。阵亡将士遗属,加倍抚恤。
这道命令让帐中气氛为之一变。郭淮率先抱拳:都督仁厚!孙礼等人纷纷附和。这一举动,既彰显了皇恩,更在无形中化解了关于他排挤张合的流言。
使者将一切看在眼里,不禁暗自点头。这位司马都督,果然深谙为将之道。
待众人退去,帐内只剩下父子三人。司马昭忍不住喜道:“父亲,北疆大捷,看洛阳那些人还有何话说!”
司马师也面露轻松之色。
司马懿却缓缓走到帐边,望着东南洛阳的方向,目光深沉,不见丝毫得意。
“此捷不过暂熄谤火。曹昭伯(曹爽)新掌京畿兵权,其势已成。”他转过身,看着两个儿子,语气严肃,“记住,我等之处境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今日之赏,未必不是明日之祸的由头。谨言,慎行,藏锋,守拙,此八字,尔当时刻铭记。”
夜幕降临,洛阳邵陵侯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。密室之中,烛火跳动,映照着曹爽阴沉的脸。夏侯玄、丁谧、邓飏等核心党羽均在座,气氛压抑。
“可恶!偏偏在这个时候!”曹爽一拳捶在案上,震得杯盏乱响,“司马老贼,运气真好!”
丁谧阴恻恻地道:“侯爷息怒。此捷确实让他躲过一劫,威望不降反升。短期内,再想动其雍凉兵权,难矣。”
夏侯玄较为冷静,沉吟道:“司马懿深得陛下信重,根基已固。强攻其军事才能,已不可行。为今之计,当改变策略。”
“如何改变?”曹爽急问。
“其一,巩固根本。”夏侯玄分析道,“侯爷既已都督洛阳中外诸军事,当速将武卫、中垒、骁骑诸营将校,尽数换为心腹,彻底掌控京畿。”
“其二,另辟战场。”丁谧接口,眼中闪着精光,“军事上动他不得,便从别处着手。朝中人事任免,财政度支,甚至清议品评,皆可做文章。如已投靠他的
孙礼、郭淮之辈,难道就毫无错处?细心查访,总能找到弹劾之机。”
夏侯玄最后总结,声音低沉:“昭伯,且耐心些。诸葛亮尚在,司马懿未必能久安其位。待其再有疏失,或陛下……心意有变之时,方是我等一举定鼎之机。”
曹爽听着谋士们的分析,胸中的闷气稍稍平复,眼中重新燃起野心的火焰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好!就依诸位之言。司马懿,我们来日方长!”
北疆的烽火暂时熄灭了,但洛阳城内的暗流,却在捷报的余音中,涌向了更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