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文允抱着那小包袱,紧紧跟在父亲另一边,脑袋低着,小脸紧绷,嘴唇抿成一条没血色的直线。
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艰难,像是腿上绑了千斤重的石头。
阿福在前面带路,大气都不敢出,只觉得这年关前的寒风,今儿个格外刺骨,好像能穿透骨头缝儿钻进去。
最后,他们在镇子西头一条偏僻的小巷深处停了下来。
眼前是座又矮又旧的小院,院墙破破烂烂,门板也裂了几道大口子,风呼呼地往里灌。
门口连个灯笼都不见,光秃秃的,在寒风里显得格外冷清、凄凉。
“将……将军,”阿福硬着头皮说道,声音都飘了,“就这儿了。小的……小的临时找的,时间紧,仓促了些……您……您先将就着……”
谢澜之抬头看了看那扇破木门,又低头看看身边两个孩子,小脸冻得发青,身上穿得也单薄(被赶出来的时候,就穿着平常的薄棉袄,外面的厚毛斗篷都留在小院里了),心里那股无力感和绝望又翻江倒海般涌上来。
他闭上眼睛,强忍着喉头的腥甜。
“开门。”声音又哑又涩。
阿福赶忙掏出钥匙,手抖得厉害,哆哆嗦嗦地打开那扇沉重、吱呀作响的门锁。
一股混合着霉味、灰尘,还有长久没人住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。
院子不大,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和落叶,角落里堆着些破破烂烂的家什。
三间正房,门窗都透着破败相。
阿福赶紧跑进去,手忙脚乱地推开堂屋的门,一股更浓的灰尘味呛得人直咳嗽。
屋里空荡荡的,就一张缺了条腿、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,还有两条歪歪扭扭的长凳。
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,墙角还结着蜘蛛网。
寒意从脚底板一下子窜到头顶,这地方,比村里老宅的柴房好不到哪儿去。
“哇——”谢文奕再也忍不住了,看着这比谢家大宅偏房还破、还冷的“新家”,巨大的落差和恐惧一下子把他击垮,放声大哭起来,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。“冷……哥……冷……我要回家……回娘那儿……呜呜呜……娘……”
谢文允抱着包袱站在门口,看着这一片荒凉,小脸白得像纸。
怀里那点可怜的衣物,根本抵不住这钻心的寒意。
他死死咬着嘴唇,尝到更浓的血腥味,才勉强把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绝望压下去。
家?哪还有家啊?那个有炭火、有饺子,还有沐姨温暖笑容的小院,被他们自己亲手搞没了。
眼前这个像冰窟窿一样的地方,才是他们该待的。
他早该明白的。
谢澜之听着小儿子的大哭,看着大儿子眼里那死一般的绝望,又看着这破败得像冰窖的栖身之地,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挫败感把他彻底淹没。
他头一回这么清楚地意识到,自己作为父亲,是多么没用!
给不了妻儿安稳的生活,甚至连给两个孩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做不到!
他所谓的“家”,在现实面前,脆弱得像张纸,一捅就破。
“阿福,”他开口,声音疲惫得像被砂轮磨过无数遍,“去……想办法弄点炭火来。再……买点吃的。”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——那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军饷,本想补贴给沐颜汐,可一直没机会,也没脸拿出来——递给阿福。
“是!将军!小的马上去!马上去!”阿福接过钱袋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转身就往外冲,仿佛多待一秒这地方就能把他吞了。
屋里只剩下父子三人,还有那穿堂而过、呜呜咽咽的寒风。
谢文奕还在哭,哭声在空荡荡、冷冰冰的屋里回荡,更添几分凄凉。
谢澜之没说话,松开谢文奕的手,走到那条破长凳边,用没受伤的手抹了抹上面的灰尘,然后坐下。
他腰背习惯性地挺直,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苍凉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胡乱缠裹、还在隐隐渗血的手。
伤口疼得厉害,骨头估计是裂了。但这疼,跟心里那片冰冷麻木比起来,好像也不算啥了。
他抬起头,目光落在门口。
谢文允还抱着包袱站在那儿,小小的身影在寒风里显得特别单薄。
他没哭,只是低着头,肩膀微微抖动,像是在拼命忍着什么。
脚上那双沐颜汐新给他做的厚棉鞋,沾满了路上的泥水,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几个小小的、湿漉漉的印子。
谢澜之的目光,最后停在了那双鞋上。
那针脚又细又匀,用的是厚实的青布,里面絮着新棉花。
他还记得那天,难得白天回小院,看到沐颜汐坐在窗下的阳光里,低着头专心纳鞋底。
阳光洒在她乌黑的头顶,给她身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。
谢文允就蹲在她脚边,眼巴巴地看着,小脸上全是期待。
当时他就匆匆看了一眼,没当回事。
可这会儿,这双鞋却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眼睛生疼。
这双鞋,还有谢文奕身上那件同样厚实暖和的棉袄,都是沐颜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。
在他们被赶出谢家那个冰冷的牢笼后,是她,重新给了他们温暖和庇护。
可他这个当父亲的,又给了他们什么呢?
一个冰冷破败的落脚处?
一身冻到骨子里的寒意?
“文允,”谢澜之开口,声音干巴巴的,“过来。”
谢文允身子一颤,慢慢抬起头。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现在全是化不开的悲伤,还有一种像是认了命的沉寂。
他抱着包袱,一步一步挪到父亲面前,还是低着头。
谢澜之看着儿子冻得发青的小脸,还有那紧紧抿着、没了血色的嘴唇。
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,想去摸摸孩子的脸,可指尖快碰到的时候却停住了。那只手,沾着血污和灰尘,又冷又脏。
他慢慢把手收回来,喉结动了动。
“冷吗?”他问,声音很低,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笨拙和艰难。
谢文允的身体好像更僵了。
他先是飞快地摇了摇头,接着又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眼泪终于忍不住,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他死死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谢澜之看着地上那迅速变深的泪痕,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。
他想说点什么,安慰的话?
道歉的话?
保证的话?
可话到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