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沙发上的咖啡渍（七）
孕28周产检那天，罗怀玉独自坐在b超室外的长椅上等待。周平安早上发来消息，说投资答辩前还要最后修改演示文稿，会尽量赶在医生问诊前过来。她摸了摸肚子，里面的小家伙今天格外安静，仿佛知道要见医生似的。
罗怀玉女士？护士推开门叫她。
b超室里凉飕飕的，耦合剂的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。医生移动探头的手突然停住了，眉头渐渐皱起。罗怀玉的心跳加速，盯着医生严肃的侧脸。
有什么问题吗？她声音发紧。
医生没有立即回答，又仔细检查了几分钟，才放下探头：胎盘位置偏低，覆盖了部分宫颈口，我们称为胎盘前置。再加上你的血压偏高，需要进一步观察。
罗怀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检查床边缘。这些医学术语在她耳中嗡嗡作响，但需要观察四个字足以让她胃部揪紧。
有多严重？她听见自己问。
目前属于中度风险，医生递给她纸巾擦拭腹部，需要立即住院监测，如果出血或血压继续升高，可能要提前终止妊娠。
提前？罗怀玉的大脑一片空白。现在才七个月，小豆子还没准备好见面...
我先开住院单，你今天就办理手续，不要走动太多，最好坐轮椅。医生边说边快速敲打键盘，家属来了吗？
罗怀玉机械地摇头，掏出手机。手指颤抖得太厉害，第一次还输错了密码。周平安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，背景音嘈杂，似乎还在会议室。
怀玉？检查做完了吗？我这边快结束了...
医生说我要住院，她直接打断他，声音出奇地平静，胎盘前置，可能要早产。
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，连背景噪音都消失了，仿佛周平安瞬间移动到了一个隔音密室。我马上过来。他只说了这一句，电话就断了。
办理住院手续时，罗怀玉的思维像被裹在棉花里，护士的问题听起来都很遥远。直到有人按住她填表格的手，她才回过神来——母亲不知何时到了医院，眉头紧锁地拿着她的医保卡在和护士交谈。
妈...你怎么...
你丈夫打电话叫我来的，母亲利落地签完字，扶她坐到轮椅上，他公司有急事，马上就到。
轮椅滑过医院长廊时，罗怀玉突然想起什么，抓住母亲的手：别告诉平安我可能会早产，他答辩很重要...
母亲停下轮椅，弯腰直视她的眼睛：你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遇事就躲的毛头小子？她从包里掏出一本病历本，我带了你的孕检记录，刚才已经和主任医师谈过了。现在，我们要做的是保持冷静，给你丈夫准确的信息，而不是替他做决定。
罗怀玉怔住了。这个曾经强势到让她窒息的女人，此刻眼中是沉着与智慧的光芒。母亲翻开病历本，指着几组数据：你血压从20周就开始缓慢上升，为什么不早说？
我不想让大家担心...罗怀玉低声说。
母亲叹了口气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：傻丫头，你和你丈夫一个德行。
病房是三人间，靠窗的床位。护士刚帮罗怀玉换上病号服，周平安就冲了进来，西装领带歪斜，额头上全是汗珠。他直奔床前，握住罗怀玉的手，眼睛却看向母亲：医生怎么说？
母亲递给他一瓶水和检查报告：先喘口气。目前需要绝对卧床，如果出血或血压超过140\/90，立即剖宫产。
周平安快速浏览报告，眉头越皱越紧：胎盘覆盖宫颈内口2.5cm...收缩压138...他抬头看向罗怀玉，声音沙哑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血压高？
罗怀玉缩了缩脖子：只是偶尔偏高，我以为...
你以为独自承受就是体贴？周平安罕见地提高了声音，随即又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，抱歉，我不该吼你。他转向母亲，妈，能麻烦您去找下主治医生吗？我想详细了解治疗方案。
母亲点点头，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。门关上后，周平安跪在病床边，把脸贴在罗怀玉的手上：对不起，我太害怕了...
罗怀玉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，感受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。这个曾经在项目危机面前面不改色的男人，此刻因为她和孩子而恐惧得像个孩子。
你的答辩...她轻声问。
周平安抬起头，眼睛发红：下午三点，公司所有人都在等这个投资方...他看了眼手表，还有两小时。
罗怀玉知道这个答辩对他有多重要。如果失败，不仅是他个人的职业挫折，整个团队都可能面临裁员。她捏了捏他的手：你去吧，这里有我妈。
周平安掏出手机，快速滑动屏幕：我已经把演示文稿发给了团队副手，他可以顶替我做部分讲解。他抬头直视她的眼睛，但最终决策环节必须我在场。如果你...如果情况紧急，我十分钟就能赶回来。
罗怀玉想反对，却听见自己说：好，我们分工。你负责保住工作，我负责保住小豆子。
周平安紧紧抱住她，力道大得让她肋骨发疼。他在她耳边低声说：我让表妹把电脑和资料送来医院，答辩前我都在这里陪你。
母亲带着主治医生回来时，周平安已经架起了笔记本电脑，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工作。医生详细解释了风险和治疗方案，周平安边听边记，偶尔插入几个专业问题，连医生都惊讶于他的理解深度。
您学医？医生问。
工程师，周平安头也不抬地打字，习惯分析数据。
罗怀玉看着他专注的侧脸，突然想起那个藏在衣柜深处的金属盒子，想起他日记里密密麻麻的记录。周平安从来不是不在乎，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——精确、理性而缜密。
下午两点半，周平安换上备用西装准备离开。他俯身亲吻罗怀玉的额头：我尽快回来。又转向母亲，有任何变化立刻打我电话，我已经和护士站也交代过了。
母亲拍拍他的肩：去吧，这里有我。
周平安走后，护士来挂硫酸镁，说是防止宫缩。药物流入血管的灼热感让罗怀玉皱眉，母亲立刻握住她的手：忍一忍，这个对宝宝好。
妈，你好像很懂这些？
母亲沉默了一会儿：你外婆当年怀你舅舅时也是胎盘前置，那时候医疗条件差...她没说完，但罗怀玉明白了。原来母亲那些看似固执的孕期禁忌，背后藏着家族悲剧的记忆。
点滴挂到一半，罗怀玉的手机震动起来。是周平安发来的照片——他站在会议室里，身后是投影屏幕，照片角落能看到几位西装革履的投资人。附言：开始了，想你和小豆子。
罗怀玉微笑着回复：加油，我们都好。
接下来的两小时里，母亲给她讲了许多她从未听过的家族故事——外婆如何在失去孩子后坚强生存，父亲如何在她出生时彻夜守候，以及她自己当年怀罗怀玉时经历的种种艰辛。这些故事像一条隐形的丝带，将几代女性的生育经历串联起来，让罗怀玉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——她不是一个人在经历这些。
傍晚六点，周平安风尘仆仆地回到病房，领带松开了，手里拎着个塑料袋。抱歉晚了，他气喘吁吁地说，路上买了你爱吃的南瓜粥。
母亲识趣地出去打水，周平安立刻坐到床边，握住罗怀玉的手：怎么样？有不适吗？
罗怀玉摇摇头：宝宝刚才踢了几下，像是在问爸爸去哪了。她看着他疲惫却明亮的眼睛，答辩如何？
出乎意料，周平安笑了起来：通过了，而且超出预期。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名片，首席投资人约我单独谈一个新项目，关于智能医疗设备的。
医疗设备？这不是你的专业领域啊。
周平安帮她摇起床头，打开南瓜粥的盖子：我调整了部分演讲内容，加入了我们在孕产期的一些实际需求。他舀了一勺粥吹凉，比如远程监测孕妇生命体征的家用设备，正好投资人的妻子也怀过双胞胎，对这个方向很感兴趣。
罗怀玉惊讶地看着他。周平安向来坚持专业边界，从不做超出自己领域的事。而现在，他居然把家庭经历融入了工作创新。
所以...危机变转机了？
算是吧。周平安喂她喝粥，团队保住了，还有新机会。他顿了顿，不过可能需要经常出差，我还没答应。
罗怀玉握住他的手腕：如果是好机会，你应该考虑。我和妈能应付。
周平安摇摇头：等你们稳定了再说。他轻轻抚摸她的肚子，现在我的首要项目在这里。
夜深后，母亲坚持留下守夜，命令周平安回家休息。他磨蹭到最后一刻，在罗怀玉再三保证会随时打电话后才离开。病房熄灯后，罗怀玉听着邻床产妇轻微的鼾声，突然感到一阵尿意。
妈，我想上厕所。她小声说。
母亲立刻起身扶她。厕所里，罗怀玉突然发现内裤上有淡粉色痕迹。妈...她声音发抖。
母亲脸色一变，但很快镇定下来：少量见红，别怕，我们叫护士。
值班医生检查后决定加强硫酸镁剂量，并要求绝对卧床。药物让罗怀玉头晕目眩，但更让她恐惧的是腹中宝宝突然减少的胎动。当护士推来胎心监护仪时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。
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：坚强点，你丈夫马上就来了。
果然，不到二十分钟，周平安就冲进了病房，头发乱蓬蓬的，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。他看到监护仪时脸色刷白，但很快镇定下来，坐到床边握住罗怀玉的另一只手：小豆子在睡觉呢，听，心跳多有力。
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声，确实稳定而清晰。罗怀玉这才稍微放松，药物的困意也席卷而来。半梦半醒间，她感觉到周平安的手指轻轻梳理她的头发，听到他低声说：我在这里，睡吧...
凌晨三点，罗怀玉被一阵剧烈腹痛惊醒。周平安立刻按响呼叫铃，母亲则快速检查了监护仪读数。值班医生赶来后，一番检查决定立即进行超声复查。
推往b超室的路上，罗怀玉抓着周平安的手不放：如果...如果现在生，宝宝能活吗？
28周存活率超过90%，周平安声音坚定，新生儿科已经待命了。这种时候，他的工程师思维反而成了稳定剂——数据、概率、预案，一切都清晰可依。
b超显示胎盘部分剥离，但宝宝状态尚可。回到病房后，医生调整了药物，警告说如果再次出血就必须立即手术。周平安彻夜未眠，一手握着罗怀玉的手，一手在笔记本电脑上修改着什么。
天亮时分，罗怀玉的血压终于稳定下来，见红也停止了。晨光透过窗帘照在周平安疲惫的脸上，他合上电脑，对罗怀玉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：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，医生说再观察两天，如果稳定就可以回家卧床休息。
罗怀玉这才注意到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份文档——《远程胎心监护系统设计方案》。
你一夜没睡就做这个？
周平安揉了揉发红的眼睛：反正睡不着，不如把想法记下来。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，谢谢你和小豆子给我的灵感。
母亲端着早餐进来，看到两人状态，了然地笑了：难关暂时过了，但接下来要更加小心。她把粥递给周平安，你吃过了就回家睡会儿，今天我值班。
周平安摇头：公司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，这几天远程工作。他看向罗怀玉，没有什么比你们更重要。
这句话从曾经的工作狂口中说出，让罗怀玉眼眶发热。她想起那个空沙发上顽固的咖啡渍，想起曾经以为无法弥补的裂痕。而现在，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，他们的关系像经过烈火淬炼的金属，反而更加坚韧。
阳光完全照亮病房时，周平安靠在椅子上睡着了，下巴抵在胸前，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包子。罗怀玉和母亲相视一笑，默契地保持安静。监护仪上，宝宝的心跳线稳定地跳动着，像一首无声的生命之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