猪在叫,山在听(七)
桑植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。雨水顺着崭新的校舍屋檐倾泻而下,在水泥地面上砸出无数细小的水花。王灵芝抱着小念安站在走廊上,望着雨幕中模糊的山影。教室里,石头正带着其他三个孩子朗读课文,稚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。
妈妈,爸爸什么时候回来?小念安突然仰起小脸问道,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。他已经三岁了,能说完整的句子,却只在手机视频里见过父亲模糊的影像。
王灵芝轻轻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小手:等爸爸的猪养大了,就回来看念安。
爸爸的猪有多大?
有……王灵芝想了想,蹲下身在地上比划了一个长度,这么大。
小念安睁大眼睛,突然挣脱她的怀抱,摇摇晃晃地跑进雨中:我要去看爸爸的猪!
念安!王灵芝慌忙追出去,一把将儿子捞回怀里。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,小念安在她怀里扭动着,突然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我要爸爸!我要爸爸!
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剜着王灵芝的心。她紧紧搂住儿子,雨水混着泪水滑过脸颊。三年了,李建国只回过两次家,每次都是匆匆住一晚就走。他的猪场确实在慢慢扩大,从二十头到五十头,再到一百头。他不再用那辆破面包车,换了一辆二手小货车。他汇回家的钱越来越多,可人却越来越远。
夜里,王灵芝辗转难眠。小念安在睡梦中还抽噎着,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。窗外,雨声渐歇,一轮残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,将清冷的光洒在空荡荡的操场上。她摸出手机,犹豫再三,还是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,背景音里是猪群此起彼伏的哼叫声。
灵芝?这么晚了,出什么事了?李建国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警觉。
没事。王灵芝压低声音,就是……念安今天说想你了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李建国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:我也想他……想你们。
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?王灵芝轻声问,哪怕就一天……
这批猪马上要出栏了,灵芝。李建国的声音透着无奈,现在行情好,能卖个好价钱。等这批卖完,我就……
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。王灵芝打断他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,上上次也是。
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,只有猪群不安的骚动声。良久,李建国才艰难地开口:对不起,灵芝。再给我半年,就半年。这批猪卖了,我就把债还清。到时候……
到时候怎么样?王灵芝追问,你会回来吗?
李建国没有立即回答。王灵芝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,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。
我打算……把猪场再扩大一些。他终于开口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现在路子都摸熟了,县里几个学校的泔水渠道也稳定。如果能再养两百头,一年就能……
王灵芝突然觉得浑身发冷。她看着窗外那轮冰冷的月亮,听着电话那头丈夫兴奋的规划,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。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,永远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。
灵芝?你还在听吗?李建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她机械地回答。
等这批猪卖了,我接你和念安来宁乡住段时间好不好?李建国突然提议,语气热切起来,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聚聚。你也看看我的猪场,现在真的不一样了……
王灵芝没有回答。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张照片上——那是她和李建国结婚时拍的,两人站在宁乡老家的院子里,身后是几头肥硕的猪,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。那时的他们,怎么也想不到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。
学校怎么办?她终于开口,那四个孩子怎么办?
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。这个问题像一堵无形的墙,横亘在他们之间。
第二天清晨,王灵芝照常走进教室。四个孩子已经端坐在座位上,小念安也像模像样地坐在最后一排,面前摆着一本图画书。阳光透过崭新的玻璃窗照进来,在地面上投下规整的光斑。
同学们,今天我们学习新课。王灵芝翻开课本,声音平静而坚定。
就在这时,教室门被推开,乡中心校的校长带着一个陌生年轻人走了进来。
王老师,打扰一下。校长脸上带着歉意,这是新来的支教老师小陈,以后就由他来接替你的工作。
王灵芝愣住了:接替我的工作?
是这样的,校长搓着手解释,县里考虑到你长期两地分居,孩子又小,特意把你调回宁乡县一所小学。这是调令。他递过一个信封。
王灵芝机械地接过信封,大脑一片空白。她环顾教室,四个孩子正用懵懂的眼神望着她,小念安则好奇地盯着新来的老师。
什么时候的事?她轻声问。
上周就定了,本想早点通知你,但手续一直没办完。校长解释道,对了,是李建国跑的关系。他好像认识县教育局的什么人……
王灵芝的手指紧紧攥住调令,纸张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。原来这就是李建国的——不是他回来,而是让她过去。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口翻涌,既有解脱的轻松,又有被安排的恼怒,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。
放学后,王灵芝独自站在操场上,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。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崭新的校舍墙上。三年了,她在这所几乎空置的学校里,守着四个孩子,守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。现在,这一切即将结束。
王老师。新来的支教老师走到她身边,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脸上还带着青涩,孩子们都很喜欢你。
王灵芝笑了笑:他们很快也会喜欢你的。
其实……年轻人犹豫了一下,我来之前查过资料,这个村小按规定早就该撤并了。是因为你一直坚持,才保留到现在。
王灵芝没有接话。她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山后,夜幕渐渐笼罩下来。远处,几户人家的灯火陆续亮起,像散落的星星。
你知道吗,她突然开口,我刚来的时候,这里有二十多个学生。第二年变成十二个,第三年八个,今年只剩四个了。
年轻人沉默地听着。
有时候我在想,王灵芝继续说,更像是在自言自语,如果当初这条路没修通,如果新校舍没建起来,是不是会有更多孩子留下来?
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。山风拂过,带来远处隐约的犬吠声。
回到宿舍,王灵芝开始收拾行李。婆婆已经知道了调动的消息,正忙着打包各种山货,说要带回宁乡给儿子尝尝。小念安兴奋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,嘴里不停地喊着要见爸爸,要看大猪。
王灵芝拿起手机,给李建国发了条短信:调令收到了。
几乎是立刻,电话就打了过来。李建国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:灵芝!太好了!我正想跟你说这事呢!房子我都找好了,就在猪场附近,虽然不大,但够住。念安上学的问题我也打听好了,镇上的幼儿园……
王灵芝静静地听着,任由丈夫的声音在耳边流淌。她走到窗前,望着夜色中模糊的校舍轮廓。明天这个时候,她就不再是这里的老师了。四个孩子会适应新老师吗?空荡荡的教室会迎来新的学生吗?这些问题,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。
灵芝?你在听吗?李建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在听。她轻声回答。
我明天就开车去接你们!李建国兴奋地说,咱们一家终于能团聚了!
王灵芝没有立即回应。她看着窗外那轮渐渐升起的月亮,突然想起三年前,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,她第一次告诉李建国她怀孕的消息。那时的他们,怎么也想不到,重逢的路会如此漫长而曲折。
她最终说道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我们明天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