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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鹃声声(二)

那纸判决书,九万三千四百零八元整,像一块沉重的石碑,压在心头。宣判那日窗外杜鹃的凄鸣犹在耳畔,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银行卡的余额却纹丝不动,如同死水。法院规定的十日履行期,像沙漏里的沙,无声无息地漏尽了。严振邦那头,杳无音讯。没有电话,没有道歉,更没有半分转账的迹象。仿佛那场判决,那声法槌的脆响,对他而言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轻风,吹过就散了。

手机安静得像块冰冷的砖头。每一次短信提示音响起,都让我心头一紧,随即又被更深的失望和冰冷的愤怒淹没。屏幕上跳动的,永远是无关紧要的广告或账单提醒。那串精确到个位数的数字,仿佛成了镜中月水中花,是法律文书上一个苍白无力的符号,讽刺着我所遭受的一切。没有沉冤得雪的激动,只有一种被彻底无视、被再次践踏的屈辱感,像不断收紧的绞索,勒得我喘不过气。这空悬的判决,像一柄悬而未落的钝刀,在我心口那个名为“九年父爱”的巨大伤口上反复研磨。钱不到,意味着严振邦连法律给予我的这点微薄“赔偿”都不屑一顾!我和那个叫王玥玥的小女孩之间,最后一点勉强维系的名义,都成了对方眼中可以肆意嘲弄的废纸。

我像个被抽空了力气的困兽,在出租屋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。愤怒无处发泄,在胸腔里左冲右突,烧灼着理智。仅仅要钱?仅仅让他赔钱了事?这念头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!他毁了我的家,偷走了我的女儿(尽管血缘是假,付出的心血却是真金白银),然后在法庭上咆哮、否认、推卸责任!如今,连法院白纸黑字的判决他都敢视若无物!凭什么?凭什么他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,继续在棋牌室里吞云吐雾,逍遥自在?而我,却要背负着这巨大的谎言和伤痛,独自在泥泞中挣扎?

“不能就这么算了!” 这个声音在我脑中疯狂叫嚣,压倒了老周关于“执行难”的理性分析。钱,或许真的没那么重要了。我要的是严振邦付出代价,要看他那张无赖的脸在法律的威严下扭曲变形!我要他尝尝失去自由的滋味!哪怕只有十五天!这念头如同浇灌了汽油的野火,瞬间燎原,烧毁了最后一丝迟疑。

我再次拨通了老周的电话,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嘶哑:“老周,十天早过了!严振邦一分钱没给!屁都没放一个!他这是铁了心当老赖!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,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早已预料的凝重:“果然……这种滚刀肉,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。司法拘留,是最后也是最直接的手段了。你确定要申请?这梁子可就彻底结死了。”

“结死?”我冷笑一声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“从他睡了我老婆,让我养他女儿九年,还在法庭上骂我活该那一刻起,这梁子就已经是死结!申请!马上申请!我要他进去!一天都不能少!”

复仇的毒焰一旦点燃,便焚尽了所有迟疑。严振邦居住的那个老旧小区,成了我新的“狩猎场”。我熟悉了他如同蟑螂般的作息:日上三竿才揉着惺忪睡眼晃荡出来,下午雷打不动地钻进街角那家烟雾弥漫、乌烟瘴气的“好运来”棋牌室,在麻将牌的碰撞和粗鄙的吆喝声中,消磨掉整个下午和半个夜晚,直到输光了兜里最后几个钢镚,或者赢了几张皱巴巴的零票,才骂咧咧地滚回他那狗窝。

一个铅云低垂、寒风刺骨的午后,我裹紧洗得发白的旧棉衣,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,蜷缩在棋牌室斜对面一处堆满废弃纸箱和破桶的狭窄屋檐下。污浊的玻璃窗内,严振邦的身影清晰可见。他叼着烟,眯缝着眼,正得意地将一张麻将牌拍在桌上,唾沫横飞地嚷着“自摸!给钱!”。桌上散落着几张油腻的钞票。看来,今天运气站在了他那边。我死死盯着他,如同猎豹锁定了在河边饮水的羚羊,血液在血管里奔涌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。

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爬行。棋牌室的喧嚣隔着玻璃隐隐传来。终于,街角出现了几个深蓝色的身影,肩章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着冷硬的微光。是老周联系上的执行局李队长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藏身的角落,微微颔首,随即带着两名面容冷峻、身形挺拔的法警,步履沉稳,目标明确,径直走向“好运来”那扇沾满油污和指纹的玻璃门。

我的心跳骤然失序,猛烈撞击着胸腔,手心瞬间被冰凉的汗水浸透。来了!就是现在!

“哗啦——” 李队长推开门,棋牌室内鼎沸的声浪像是被利刃斩断,骤然陷入一片死寂。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这几位不速之客身上。李队长鹰隼般的目光一扫,瞬间锁定了严振邦那张因错愕而僵住的脸。

“谁是严振邦?”声音不高,却带着钢铁般的穿透力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严振邦嘴里的烟卷“啪嗒”掉在油腻的牌桌上,烫出一小圈焦痕。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惨白如纸,小眼睛因极度的惊恐而瞪圆,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,像一头突然被强光灯照射、无处遁形的困兽。“我……我是……你们……你们干什么?”他的声音干涩发颤。

“我们是区法院执行局的。”李队长亮出证件,动作干脆利落,语气冷冽如三九寒风,“关于王某申请执行你支付抚养费一案,我院作出的判决已生效,你逾期拒不履行法律义务。现依法对你实施司法拘留!”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,他身后的两名法警如同出鞘的利剑,一左一右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牢牢钳制住了严振邦的胳膊!

“干什么?!放开老子!”严振邦如梦初醒,被触碰的瞬间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,身体像被扔进油锅的活鱼般疯狂扭动挣扎,试图甩脱那铁钳般的手,“凭什么抓我?!那钱……那钱老子又不是不给!手头紧,过两天就给他!王建业他妈的是不是疯了?!为了这点钱你就让法院抓人?放开!我操你……”污言秽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夹杂着绝望的咆哮,喷溅而出,响彻小小的棋牌室。被他挣扎带倒的椅子砸在地上,麻将牌稀里哗啦散落一地。周围的牌友吓得面如土色,纷纷后退,噤若寒蝉。

“老实点!再动铐子就紧了!”一名法警厉声呵斥,手臂发力,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动作,将严振邦反剪的手臂死死压住。另一名法警手中的银色手铐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惊雷炸开,那两片象征法律威严的金属,严丝合缝地锁住了那双曾抱着我的玥玥、此刻却沾满麻将牌油污的手腕!

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高压电击,彻底击垮了严振邦最后一丝理智。他双目赤红,脖子上青筋虬结暴起,像一头彻底癫狂、濒临绝境的凶兽,双脚胡乱地蹬踹着地面,身体拼命后仰,发出非人的、充满怨毒的咆哮:“王建业!我操你祖宗十八代!你他妈阴我!你不得好死!你给老子等着!等我出来!老子弄死你!弄死你全家!!”他的头猛地、极其精准地扭向我藏身的屋檐方向,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爆裂出来,喷射出淬了剧毒的怨恨和赤裸裸的杀意,仿佛能穿透冰冷的空气和污浊的玻璃,将我的血肉一寸寸凌迟!

那目光,如同实质的冰锥,裹挟着最原始的恶意,狠狠扎进我的瞳孔深处。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激得我全身汗毛倒竖,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。弄死我全家?玥玥!这个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冰雹的闪电,瞬间劈开了被短暂复仇快感麻痹的神经!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,以比愤怒更汹涌、更彻骨的姿态,瞬间将我吞没!严振邦知道她们在哪?还是……这只是他绝望下最恶毒的诅咒?雷春燕带着孩子消失得无影无踪,会不会……跟他有关?!

看着他被两名法警像拖拽一头待宰的牲畜般,强行从地上拖起,塞进停在路边、闪烁着刺眼红蓝警灯的警车后座,那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咒骂被厚重的车门隔绝,变得沉闷而遥远,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预想中的、酣畅淋漓的快意。只有一种灭顶的、冰冷的后怕和巨大的茫然,如同湿透的棉被,紧紧裹住了我。警车引擎轰鸣,载着疯狂的咒骂和我的恐惧,消失在阴冷街道的尽头。我僵立在原地,屋檐上滴落的冰冷雨水顺着后颈滑进脊背,寒彻骨髓。报复的快感如烟花般转瞬即逝,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恐惧和无尽的空洞。我到底……做了什么?玥玥,你在哪里?

严振邦被塞进警车时那怨毒的眼神,如同跗骨之蛆,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。“弄死你全家!”——这句淬毒的诅咒,像一条冰冷的毒蛇,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,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绞痛。玥玥!那个小小的、苍白的身影,她到底在哪里?是否安全?严振邦的威胁是绝望的嘶吼,还是他真知道些什么?雷春燕带着她销声匿迹,是否与这个混账有关?

恐惧像疯长的藤蔓,勒得我喘不过气,彻底压倒了拘留严振邦后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绪。我像一个丢失了最重要珍宝的疯子,重新在娄底这座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里疯狂搜寻。我去了所有雷春燕可能投奔的、地图边缘的远房亲戚家,敲开一扇扇陌生的门,得到的只有冷漠的摇头、警惕的打量和千篇一律的“不知道”。我甚至找到她以前在纺织厂关系还算过得去的几个工友,旁敲侧击,试图捕捉一丝线索。她们的眼神躲闪,言语含糊其辞,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……深深的忌讳?仿佛在刻意回避一个巨大的、令人不安的秘密,唯恐沾染上麻烦。每一条可能的线索都像断在风中的蛛丝,希望如同燃尽的火柴,一点点熄灭在绝望的寒夜里。

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,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,打了进来。屏幕上跳动着老周的名字。

“建业!”老周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急促,背景音嘈杂,“有情况!严振邦那小子,在拘留所里闹翻天了!嚷嚷着非要见你!说有‘天大的要紧事’,必须当面说!还说什么……‘晚了就来不及了’……我看他那样子不像装的,有点邪乎!”

拘留所?见我?天大的要紧事?晚了就来不及了?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像一串点燃的炸药引信,瞬间在我脑中引爆!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冲破喉咙!一股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全身。“他说什么要紧事?关于谁?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“死活撬不开嘴!就咬定要见你!说只有见了你才说!那眼神……慌得很!”老周的语气凝重得如同铅块。

“我马上到!”没有任何犹豫,我抓起外套,像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出租屋。

冰冷的探视间,隔着一层布满细微划痕、仿佛隔开两个世界的厚重防爆玻璃。严振邦被带了进来。短短十几天的拘留,像在他身上抽走了精气神。油腻的头发像乱草一样贴在额角,胡子拉碴,眼窝深陷发青,那件半旧的皮夹克皱巴巴地裹在身上,沾着不明污渍。曾经那股混不吝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,只剩下满脸的焦灼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惶恐。他一看到玻璃外的我,那双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亮光,如同濒死的饿狼看到了血肉,猛地扑到玻璃前,双手“啪”地一声重重拍在冰冷的隔板上,震得整个小窗都在嗡嗡作响。

“王建业!王建业!!!”他嘶吼着,声音透过通话器传来,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和破锣般的沙哑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,“快!快去找!去找玥玥!去找你女儿!!!”

女儿?!这两个字从他嘴里用这种濒死的腔调吼出来,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我的心口!我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悸和巨大的疑问,对着通话器低吼,声音同样嘶哑:“她们在哪?!雷春燕把她带哪去了?!说!”

“雷春燕?那个蠢到家的臭娘们!”严振邦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着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,混杂着悔恨、恐惧和一种被愚弄的暴怒,“她疯了!她他妈把玥玥……把我们的女儿……送到乡下去了!一个什么鬼地方!叫什么……叫什么‘圣心’还是‘仁爱’的破寄宿学校!她以为藏起来就没事了?狗屁!她就是想省那几个破钱!她就是想躲开你!”他唾沫横飞地咒骂着雷春燕。

寄宿学校?乡下?我的心沉到了谷底,但更深的恐惧在蔓延。

严振邦双手死死抠抓着隔板边缘,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,身体前倾,脸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,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、巨大的恐惧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可……可那地方……那地方根本就是地狱!我……我前两天……刚他妈出来那会儿,心里憋着火,气不过,就……就摸过去了……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要压下巨大的惊恐,“我想找雷春燕那个贱人算账!顺便……顺便看看那个……那个丫头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似乎难以启齿,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恐惧淹没,“我……我翻墙进去的……我偷偷看到的!我看到玥玥了!她……”

他再次急促地喘息,语速快得像机关枪,带着强烈的后怕:“她在哭!一个人!缩在墙根!旁边几个野崽子……在推她!抢她的东西!她胳膊上……有印子!青的!紫的!还有……还有那食堂,吃的他妈是猪食!馊的!那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学校!就是个黑窝!管事的王八蛋就知道收钱,根本不管孩子死活!雷春燕那个蠢货,为了躲你,为了省那仨瓜俩枣,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!!”他用力捶打着隔板,发出沉闷的“咚咚”声,绝望地嘶喊:“王建业!我知道我他妈混蛋!我对不起你!千刀万剐都行!可孩子……孩子是无辜的啊!她才九岁!你快去!快去把她弄出来!那鬼地方真会把她毁了的!再晚……再晚就真来不及了!求你了!快去啊!”

他的话语如同密集的冰雹,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残酷真相,狠狠砸在我的心上。玥玥在哭?被欺负?挨饿?青紫的伤痕?馊掉的猪食?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,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反复切割、搅动!愤怒、心痛、铺天盖地的自责瞬间将我淹没!我养了她九年,捧在手心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给她最好的我能给的一切,如今却被她的亲生母亲,为了省钱和躲避我,亲手送进了魔窟?!而我,却在这里跟她的生父纠缠于那点冰冷的赔偿和可笑的报复?!

严振邦还在玻璃那边涕泪横流地嘶吼、哀求,完全没了当初在法庭上的无赖嘴脸,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、扭曲地意识到自己父亲身份的男人在绝望挣扎:“地址!地址我告诉你!在青山铺镇!镇子西头!过了那座快塌了的老石桥!有个破院子!门口挂着个快散架的破木头牌子!写的好像是……是‘爱心之家’!王建业!我求你了!快去!快去救她!!”

青山铺镇!爱心之家!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,带着严振邦绝望的嘶喊,深深地、滚烫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!我猛地从冰冷的塑料椅上弹起来,椅子腿刮擦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。再没有半分迟疑,我甚至没再看玻璃后面那个失魂落魄、涕泗横流的男人一眼,转身像一枚被点燃了引信的火箭,带着焚尽一切的焦灼和恐惧,冲出了阴森冰冷的探视间。玥玥!爸爸来了!

破败的院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。两扇锈迹斑斑、红漆剥落殆尽的铁门虚掩着,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。门楣上方,一块歪斜的、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破旧木牌在寒风中摇晃。“爱心之家”四个字,油漆早已斑驳脱落,“心”字中间那一点的位置,只剩下一个空洞的、讽刺的黑窟窿。围墙低矮,裸露出里面粗糙的红砖,墙头狰狞地插满了碎裂的啤酒瓶渣,闪着不祥的寒光。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劣质饭菜的馊味、陈年尿臊和潮湿霉烂的沉闷气息,如同有形的实体,扑面而来,直钻鼻腔。

没有孩童应有的喧闹,只有一片死寂。死寂中,偶尔会毫无征兆地爆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呵斥,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,又迅速被无边的沉寂吞没,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韵在阴冷的空气中震颤。

门房里,一个干瘦得像枯柴的老头蜷缩在一张破藤椅里,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跑调的戏曲。我几乎是用拳头砸在冰冷的铁门上,巨大的“哐哐”声惊得老头一个哆嗦,茫然地睁开浑浊的眼睛。

“找谁?”他隔着门缝,声音沙哑而警惕。

“王玥玥!我是她家里人!”喉咙火烧火燎,那个“爸爸”的称谓,在此刻显得如此艰难而讽刺。

“家里人?”老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,慢吞吞地拉开旁边一扇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铁门,“登记!找哪个老师?孩子不能随便见!”

“我不找老师!我找王玥玥!她妈妈雷春燕送来的!现在!立刻!”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焦灼而失控地拔高,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。

老头被我吼得一愣,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和厌烦,但还是慢腾腾地翻开一本沾满油污的登记簿,枯瘦的手指在上面划拉着:“雷春燕……哦,是有这么个女娃娃……在……在二楼最西头那屋,跟大点的混住着……”他嘟囔着,合上本子,“等着,我去叫管生活的刘老……”

“等不了!”我猛地撞开那扇小铁门,不顾老头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叫嚷和阻拦,像一头被彻底激怒、冲破了牢笼的野兽,径直冲进了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院子!冰冷的泥水裹挟着枯叶溅上裤腿,那股混合的、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地灌入肺叶。

“哎!站住!你干什么!反了你了!”老头的叫骂声在身后迅速远去。

我几步跨上通往二楼的露天水泥楼梯。楼梯陡峭狭窄,扶手锈蚀得如同朽骨,布满了蛛网。走廊阴暗狭长,如同怪兽的食道,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。墙壁是大片大片剥落的墙皮,露出里面暗黄的底色,深褐色的水渍蜿蜒流淌,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。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属于众多孩子聚集却缺乏照料所形成的、浑浊而压抑的体息。

“玥玥!王玥玥!”我的喊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突兀地回荡,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凄厉和颤抖。

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后,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细微的抽气声,似乎有无数只惊恐的眼睛在门缝后窥视,又迅速归于死寂。最西头那扇墨绿色的木门虚掩着,门缝里透出更深的黑暗。我猛地冲过去,一把推开!

“砰!”

门板重重撞在里面的墙壁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
屋内的景象像一柄沉重的铁锤,裹挟着冰冷的绝望,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!

这是一个狭长的大通间,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。靠墙两排是锈迹斑斑的上下铺铁床,铁架子上污迹斑斑,床上的被褥颜色莫辨,肮脏不堪,胡乱地堆砌着。空气里那股馊臭霉烂的味道浓得几乎令人窒息。几个年纪参差不齐的孩子,穿着宽大不合体、颜色灰暗的旧衣服,像受惊的小兽般瑟缩在床边或墙角,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惊惶。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,带着最后一丝侥幸,急切地扫过一张张陌生而呆滞的小脸。

没有!没有那张熟悉的、即使苍白也总带着点怯生生依赖的小脸!

心脏瞬间沉入冰冷的深渊,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喉咙!

“王玥玥呢?!”我几乎是咆哮着,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激起回音。

孩子们被我狂怒的样子彻底吓住了,惊恐地挤作一团,大气不敢出,眼神躲闪。角落里,一个看起来稍大些、约莫十一二岁、面黄肌瘦的女孩,怯生生地抬起瘦得像麻杆的手臂,指了指门外走廊的方向,声音细若游丝,带着浓重的恐惧:“她……她刚才……被刘老师叫走了……去……去打扫后面的厕所了……她……她昨天不小心……打翻了饭盆……刘老师罚她……”

后面的厕所?!

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!我猛地转身,像一阵旋风冲出房间,沿着那条如同怪兽食道般的走廊疯狂奔跑!走廊尽头,一扇通往楼后的小门半开着。我撞开那扇门,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,狠狠砸在脸上!

眼前是一个比前院更加荒凉破败的后院,堆满了建筑垃圾和枯枝败叶。角落里,一个用红砖和破烂石棉瓦潦草搭建的简易厕所孤零零地立着,臭气熏天。厕所门口,一个小小的、穿着单薄破旧灰色外套的身影,正背对着我,佝偻着身体,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、污秽不堪的破旧塑料桶。桶里是浑浊发黑、漂浮着秽物的脏水,沉重无比。她瘦弱的身体被压得向前弯曲,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微不可闻的、压抑的呜咽,仿佛随时会被那重量压垮。

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,吹乱了她枯黄稀疏、毫无光泽的头发。那背影,单薄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,脆弱得令人心碎。

“玥玥……?”我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,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。

那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,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!手里沉重的脏水桶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重重砸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!桶身破裂,污黑发臭的脏水如同肮脏的瀑布,猛地喷溅开来,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和那双早已裂开大口的旧布鞋,污秽的泥点甚至溅上了她苍灰的小脸。她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难以置信,一点点转过身来。

时间,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。

那张小脸……那张曾经被我捧在手心、无数次亲吻、带着病弱红晕也依旧惹人怜爱的小脸,如今瘦得脱了形,颧骨高高凸起,下巴尖削得能戳人。皮肤是一种缺乏阳光的、死气沉沉的灰黄色,嘴唇干裂起皮,没有一丝血色。然而,最刺痛我灵魂的,是她的眼睛。那双曾经清澈明亮、如同盛满了星子、总是盛满了对我的依赖和甜甜笑意的、我无比熟悉的大眼睛,此刻像两口彻底干涸枯竭的深井,空洞、麻木、失焦,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。眼底淤积着深重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、认命般的恐惧。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我脸上,像是在辨认一个存在于遥远记忆里、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,又像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、突然闯入的陌生人。没有惊讶,没有委屈,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,更没有……丝毫看到“爸爸”时该有的光亮。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死水般的沉寂和……一种被彻底碾碎了所有希望后的、令人心胆俱裂的空洞。

寒风卷过,吹动她褴褛单薄的衣角,布料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。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,沾满污黑脏水的双手局促地、神经质地绞在一起,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。左臂那过于宽大的袖口被蹭上去一小截,露出的、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处,赫然印着几道刺眼的、尚未消散的青紫色瘀痕!像几条丑陋而狰狞的毒蛇,死死缠绕在那脆弱的腕骨上!

“爸爸”两个字,曾经是她挂在嘴边最甜蜜的呼唤,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声音,此刻却像两把烧红的、淬了剧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我自己心脏的最深处,痛得我灵魂都在颤抖!那空洞麻木的眼神,那触目惊心的伤痕,那褴褛肮脏的衣衫,那瘦弱不堪的身体……严振邦在拘留所里嘶吼的“火坑”、“地狱”,老门卫的麻木不仁,大通间里令人窒息的绝望浑浊……所有的一切,在此刻汇聚成滔天的、毁灭性的巨浪,将我彻底淹没、击碎!

九万三千四百零八元?司法拘留?报复的快感?多么荒谬!多么微不足道!在这场由谎言和背叛开启、由自私和冷酷推波助澜的悲剧里,最终被碾碎在命运车轮最底层、在泥泞和污秽中挣扎的,不是严振邦,不是我,而是眼前这个无辜的、小小的孩子!是我倾注了九年全部心血、视若生命、却最终被我亲手(尽管非我本意,却难辞其咎)推进了这人间地狱的孩子!

巨大的、灭顶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、深不见底的海水,瞬间将我吞没。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,我踉跄着向前一步,看着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、眼神空洞麻木得像一尊被丢弃的破败玩偶的小小身影,胸腔里积压的所有痛苦、愤怒、自责和撕心裂肺的疼,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,化作一声凄厉得如同泣血般的嘶喊:

“玥玥——!!”

声音带着血沫,撕裂了这破败后院死一般的沉寂,如同窗外那声声找不到归巢的杜鹃哀鸣,在凛冽的寒风中回荡,久久不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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