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前的米兰
一九八六年的初夏,槐花正香,阳光透过简陋的校舍窗户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二十八岁的陈烁站在讲台上,望着底下四十多个学生,心里却像窗外燥热的天气一样,憋着一股透不过气的闷。
“陈老师,这道题我不太明白。”下课铃刚响,一个穿着淡蓝色衬衫的女生抱着课本走上前来。
她叫林小曼,十九岁,比同班同学大两三岁,是班里最用功的学生。陈烁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上有不少老茧,那是长期干农活留下的痕迹。
“哪里不懂?”陈烁接过课本,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。
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陆续离开,只剩下他们二人。陈烁讲解时,林小曼听得很认真,不时点头,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坚韧。陈烁知道她的故事——因家境贫寒,初中毕业后辍学三年,后来在家人安排下订了亲,她却坚决退婚,重返校园。
“谢谢陈老师,我明白了。”林小曼记下最后一笔笔记,抬头微笑,“我得多努力,不能辜负您的耐心。”
陈烁也笑了:“你是我见过最刻苦的学生。”
这话不假。在教师地位低微、工资微薄的年代,许多学生早早放弃学业,尤其是女生。林小曼的存在,像荒原上的一株倔强野草。
随着高考临近,林小曼找陈烁请教的次数越来越多。有时是放学后的办公室,有时是周末空无一人的教室。陈烁发现,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内心有着惊人的力量,她读过的书,思考的问题,远超一个普通高中生。
“陈老师,您觉得我真的能考上大学吗?”一个闷热的傍晚,林小曼做完一套模拟题后突然问道。
“当然可以,你的成绩一直在进步。”陈烁递过一杯凉开水。
“可我比同学都大,家里已经催我嫁人了。”林小曼低着头,声音轻微但坚定,“我不想重复我娘的生活,一辈子围着锅台转。”
陈烁心中一颤。他自己也正面临着相似的压力——母亲不断托人说媒,对方一听是中学老师就没了下文。“教书匠,穷酸相”成了他撕不掉的标签。
“只要我们相信自己,命运总会改变。”陈烁说这话时,不知是在鼓励她还是鼓励自己。
七月初,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刚走出校园的林小曼困在了半路。陈烁骑车追上,把雨衣递给她,自己淋得透湿。
“老师,您会生病的!”林小曼在雨中大声说。
“我身体好,没关系!你快回家!”陈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。
第二天,陈烁果然发烧了。让他意外的是,林小曼不知从哪打听到他的住处,带着一篮子鸡蛋和草药来看他。
那是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教工宿舍,堆满了书,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地图,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无数个大学的位置。
“老师,您一个人住吗?”林小曼打量着简陋的房间。
“嗯,父母在乡下。”陈烁挣扎着想坐起来。
“别动,我给您熬点粥。”林小曼自然地走向那个小煤炉,动作熟练地生火、淘米、熬粥,仿佛这是她自己的家。
从那天起,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悄然生长。陈烁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与林小曼的见面,而林小曼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高考前一个月,林小曼收到家里的最后通牒:如果考不上大学,必须回家结婚。那天晚上,她在陈烁的办公室哭成了泪人。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老师,我害怕...”
陈烁轻拍她的肩膀:“相信自己,你一定能考上。”
“如果我考不上,您会看不起我吗?”林小曼抬起泪眼。
“不会,无论如何,你都是我最优秀的学生。”陈烁真诚地说。
林小曼突然扑进他怀里:“不只是学生,老师,我不只是想当您的学生...”
窗外,蝉声聒噪,屋内的两个人,都听到了自己心跳如鼓。
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,林小曼来到陈烁的宿舍,带来了一盆正在开花的米兰。
“送给您,老师。它虽然不起眼,但香气持久,就像您对我的影响。”
陈烁接过花盆,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林小曼的手,两人都红了脸。
“小曼,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。”陈烁深吸一口气,“学校可能有调动,下学期我可能要去市里的重点中学。”
“那太好了!您这样的老师应该去更好的平台。”林小曼眼里闪着光。
“可是...这意味着我们要分开。”
林小曼低下头,声音轻得像耳语:“老师,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不只是感激吗?”
就这样,在那个米兰花开的夏天,两颗孤独而渴望温暖的心靠在了一起。陈烁承诺,只要林小曼考上大学,他们就公开关系,正大光明地在一起。
八月放榜那天,林小曼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。陈烁高兴得几乎跳起来,比自己考上大学还兴奋。
“我就知道你能行!”他在办公室里紧紧抱住她。
林小曼却异常平静:“老师,我得回家一趟,告诉家人这个好消息。”
“当然,快去快回,晚上我们一起庆祝。”
林小曼点点头,走出办公室时回头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陈烁多年后仍记忆犹新。
陈烁等了一晚上,林小曼没有出现。第二天,他收到一封信。
“亲爱的陈老师:
当我写下这些字时,手在发抖。首先,请相信我曾经对您的感情是真实的,您是我见过最善良、最有才华的人。但现实比爱情更强大。我家人说,师范大学有很多优秀的学生和老师,我将来会有更好的选择。而您,虽然对我很好,但毕竟只是一个小镇中学教师。对不起,我们必须结束这段关系。谢谢您给我的所有帮助。祝您幸福。 小曼”
陈烁读了一遍又一遍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冲到林小曼家所在的村子,却被她的家人拦在门外。
“陈老师,谢谢您教小曼考上大学,但她现在有了新前程,您就放过她吧。”林小曼的父亲冷冷地说。
“我想见她一面,就一面。”陈烁几乎哀求。
“她不想见您,已经去省城了。”
那个夏天,陈烁的世界坍塌了。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,望着窗前的米兰,花瓣依旧,香气依旧,只是物是人非。九月初,开学了,他机械地上课、下课,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。
直到有一天,他在批改作文时,看到一名学生写道:“米兰花不像牡丹那样耀眼,但它坚韧不拔,在逆境中也能绽放芬芳。”
那句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。第二天,他去了县城书店,买回了全套考研资料。
一年后,陈烁收到了浙江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。离开小镇那天,他只带了几件随身物品和那盆米兰。
杭州的学术生活开阔了他的视野。硕士毕业后,恰逢军事院校招聘教师,陈烁顺利通过考核,成为一所军事院校的教师。在那里,他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事,后来结为夫妻的妻子,还有尊重他才华的学生。
二十多年过去了,陈烁已成为那所军事院校的副校长,享受副军级文职待遇。他培养出了无数优秀的学生,却始终保留着一个习惯——在每个办公室的窗前都养一盆米兰。
去年春天,陈烁即将退休,学校为他举办了一场荣休仪式。会后,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女士怯生生地走过来。
“陈老师,还记得我吗?”
陈烁愣了几秒,认出了那双眼睛——林小曼。
“能跟您聊几句吗?”她轻声问。
校园的长椅上,林小曼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真相:当年她父亲以死相逼,要她断绝与陈烁的关系,否则就去学校告发他“勾引学生”。为了保护陈烁的前途,她不得不写那封绝交信。
“我结婚很晚,过得并不幸福。”林小曼苦笑道,“但我一直关注着您的成就,知道您过得很好,我就安心了。”
陈烁沉默良久,问:“那盆米兰,是你特意选的吗?”
林小曼点头:“因为它象征苦难中的坚韧和永恒的感念。”
退休后的第一个教师节,陈烁收到一个包裹,里面是一本手工装订的诗集和一盆小小的米兰。诗集扉页上写着:“献给影响我一生的陈老师——一个曾经迷失但终于找到自我的学生。”
他翻开诗集,在最后一页读到:
“爱有多种形式
有时是相守
有时是放手
在那个年代
我选择了后者
不是不爱
而是太爱
爱到宁愿你恨我
也要让你飞得更高”
窗外,米兰花开得正盛,香气沁人心脾。陈烁轻轻抚摸花瓣,眼中有了释然的笑意。他终于明白,有些爱,如同这米兰,不张扬,却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芬芳持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