静默的七日(二)
第八天的清晨,林晚在阳光中醒来,没有赖床。
她穿上那条雾霾蓝的连衣裙,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。眼下的淡青色阴影还在,但眼神不再是一片荒芜。她轻轻梳理长发,动作缓慢却坚定。
厨房里,陈航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餐——烤吐司、煎蛋和咖啡。看见林晚穿戴整齐地出现,他眼中闪过惊喜。
“睡得好吗?”他问,将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。
林晚点点头,尝了一口咖啡。太苦了,陈航总是忘记她喜欢多加一点奶。但今天她没有沉默,而是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牛奶,倒入杯中,直到颜色变得柔和的浅棕。
“我报名了线上设计课程。”她平静地宣布,“今天开始上课。”
陈航有些惊讶,随即点头:“很好啊,什么类型的课程?”
“纺织品设计与应用。”林晚拿出一张打印的课程介绍,“我想把钩织爱好发展成更专业的方向。”
这是她思考良久的结果。失业后的这三个月,她一直在投简历,却石沉大海。三十五岁的年纪,在设计行业已经不再吃香。与其在求职市场上继续碰壁,不如开辟一条新的路径。
陈航拿起课程介绍仔细阅读:“这个看起来不错,学费我来付。”
“不用,我用我自己的存款。”林晚轻声说,语气却不容商量。
早餐后,陈航去上班,林晚打开了电脑。课程界面简洁明了,第一周是基础理论。她拿出笔记本,开始认真听讲、做笔记。
这种有目的的学习让她感到久违的充实。三小时后,她完成第一单元的学习,眼睛有些酸涩,内心却轻盈了许多。
午饭后,她继续前一天的整理工作,这次目标是书房。这个房间几乎成了陈航的专属空间,书架上大部分是他的专业书籍和文件,她的设计类书籍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。
整理到书架最底层时,她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纸箱。打开来看,里面全是她大学时代的设计作品和获奖证书。最上面是一本厚厚的素描本,扉页上她曾骄傲地写下“林晚设计集”五个字。
她一页页翻看,那些年轻时的创意大胆而鲜活,充满了不被拘束的想象力。有一页上画着以“茧”为主题的系列服装设计,旁边批注:“保护与束缚,一线之隔”。
林晚抚过那些线条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她继续翻看,在素描本的最后几页,发现了几张婴儿服装的设计草图——小小的连体衣,帽子上带着兔耳朵,旁边写着:“给我的孩子”。
心猛地一疼。那是流产前一个月画的。
林晚轻轻合上素描本,抱在胸前,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。
傍晚陈航回家时,发现书房变了样。林晚的书籍和作品被整理出来,放在新购置的书架上。她的设计图被装裱起来,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。而那个被发现的纸箱,就放在她的书桌旁,敞开着,仿佛在宣告着某种回归。
“今天过得怎么样?”陈航问,目光扫过那些他多年未见的设计图。
“很好。”林晚从电脑前抬起头,“我在准备课程的第一个项目。”
陈航走近,看到屏幕上是一款以“重生”为主题的钩织艺术作品设计草图。
“很美。”他轻声说,“很有你的风格。”
第九天,林晚开始了她的第一个钩织项目。
她选择了一种柔软的灰蓝色毛线,开始按照设计图钩织。这不是一个小兔子或寻常的居家装饰品,而是一个抽象的艺术作品——一个正在破开的茧,从裂缝中透出金色的光芒。
钩织的过程并不顺利。艺术创作比实用钩织复杂得多,她反复拆解重来了好几次。但林晚没有气馁,这种专注让她忘记了时间的流逝。
中午,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。是一家小型艺术画廊,看到了她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钩织作品,询问她是否有兴趣参加一个手工艺展览。
林晚几乎要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——那种“什么都不想做”的情绪还在角落里窥伺。但她深吸一口气,回答:“我很感兴趣,可以了解一下详情。”
通话结束后,她站在客厅中央,心跳加速。这是一个小小的机会,却是三个月来第一个主动找上门的邀约。
她走到钩织篮前,重新拿起钩针。一针,一线,灰蓝色的茧渐渐成形。
第十天,林晚决定出门走走。
这不是陈航的提议,而是她自己主动的决定。她去了市中心的美术馆,那里正举办一个现代纤维艺术展。
走在展厅里,看着那些用布料、毛线、绳索创作的艺术作品,林晚感到一种久违的激动。在一件名为《无声的对话》的作品前,她驻足良久。那是由无数个白色钩织片连接而成的悬挂装置,每一片都有细微的差异,整体却和谐统一。
“每一片都代表女性生命中的一天。”旁边一个声音解释道。
林晚转头,看到一个年约六十、气质优雅的女士。
“我是这个展览的策展人,赵楠。”女士微笑着说,“你看得很认真。”
“我...我也做钩织。”林晚有些紧张地说。
赵楠眼睛一亮:“是吗?现在年轻人喜欢这个的不多了。能给我看看你的作品吗?”
林晚犹豫了一下,还是拿出手机,翻出她的一些钩织作品照片,包括正在进行中的“破茧”。
赵楠仔细地看着,不时点头:“很有想法,特别是这一件。”她指着“破茧”的半成品,“有时间把它完成吗?下个月我们有一个新兴艺术家联展,也许可以展出。”
突如其来的机会让林晚不知所措。她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...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够格...”
“艺术不论资历,只看作品。”赵楠递给她一张名片,“完成后来找我。”
回家的路上,林晚的脚步轻快了许多。她绕道去了一家美术用品店,买了更多颜色的毛线。结账时,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物欲——不是对衣服或化妆品的渴望,而是对创作材料的迫切需求。
那天晚上,陈航注意到她的变化。不是外表上的,而是一种内在的光彩,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。
“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?”他问。
林晚告诉他关于画廊邀约和策展人的赏识。陈航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——不是全然的喜悦,而是夹杂着一丝忧虑。
“你确定要参加这些活动吗?我是说,你的课程才刚刚开始...”
“我可以兼顾。”林晚说,声音平静却坚定。
陈航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但林晚能感觉到,他并不完全支持。
第十一天,林晚开始同时进行多项工作。上午学习线上课程,下午为展览准备作品,晚上则规划自己的品牌构想。
她给品牌取名“破茧”,注册了社交媒体账号,上传了自己的作品和创作过程。出乎意料的是,第一天就收到了几十个关注和鼓励的留言。
陈航回家时,林晚正忙着回复留言,连晚饭都忘了准备。
“你整天都在忙这个?”他看着林晚兴奋的脸,语气有些复杂。
“抱歉,我这就去做饭。”林晚起身。
“不用了,我们点外卖吧。”陈航拿出手机,“既然你这么忙。”
林晚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满,但没有争辩。她确实沉浸在创作的兴奋中,忽略了其他事情。
外卖来了后,两人沉默地吃着。饭后,林晚继续回到电脑前工作。陈航在客厅看电视,音量比平时大了一些。
深夜,林晚完成了一天的工作,发现陈航已经独自睡下。这是三个月来,他们第一次没有互道晚安。
第十二天,矛盾终于爆发。
陈航起床时,林晚已经在工作了。钩织线、设计图和电脑占据了整个餐桌。
“你能不能把这些收一下?我要在这里吃早餐。”陈航的语气透着不耐烦。
林晚匆忙收拾,但几团毛线还是滚到了地上。
“晚晚,我们需要谈谈。”陈航叹了口气,“我知道你喜欢这些创作,但生活不能全是这些。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了,你这周做过几次饭?打扫过几次卫生?”
林晚看着丈夫,突然感到一阵陌生。这三个月的抑郁期,他渴望她恢复正常;现在她重新找到了方向和活力,他却似乎并不乐见。
“我这周完成了课程的第一阶段,开始了两个创作项目,还接到了展览邀请。”她平静地说,“家务我确实疏忽了,但我认为值得。”
“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平衡一下,别一下子投入太多。”陈航说,“你忘了上次吗?刚失业时你也充满热情地开始各种项目,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。我怕你又是一时兴起,然后再次陷入那种...状态。”
林晚愣住了。她从未意识到,陈航是这样看待她的尝试和失败的。
“所以你认为我只是‘一时兴起’?我的抑郁在你眼中是‘那种状态’?”她的声音微微发抖。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...”陈航试图解释,但林晚已经转身回到餐桌前,继续她的钩织。
陈航站了一会儿,最终拿起公文包,一言不发地出门了。
门关上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。林晚的手停了下来,看着眼前即将完成的“破茧”作品。灰蓝色的茧已经成形,金色的光芒正从裂缝中透出,象征着重生与希望。
但此刻,她只感到深深的无力。
她拿起手机,翻到那个暧昧的短信截图。那个名叫“小雨”的同事,那个周六晚上的信息。一直以来,她选择沉默,不愿面对可能的真相。但现在,她意识到,沉默并不能保护她的婚姻,只会让她在自己的家中变成一个陌生人。
林晚放下钩针,走到窗前。外面的天空阴沉,似乎要下雨了。
她回想起这十二天的变化——从最初的完全停滞,到重新找到创作的激情,再到现在的矛盾与困惑。生活从来不是一条直线,而是螺旋式上升,有回落,有转折,但总体是向前的。
她回到餐桌前,继续钩织。不是出于逃避,而是出于坚定的选择。
当最后一针完成,金色的光芒完全从茧中绽放时,雨也开始下了。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户,像是洗涤,又像是唤醒。
林晚拿起手机,给陈航发了一条消息:
“我们需要好好谈谈。不仅是关于家务分工,还有那条来自‘小雨’的短信,以及我们之间所有未曾言明的话。”
发送完毕,她平静地等待着。无论结果如何,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躲在静默中的女人。
破茧的过程是痛苦的,但唯有如此,才能飞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