鹰嘴涧的夜晚,比往日更加沉寂。除了巡逻士兵轻微的脚步声和涧水奔流的哗哗声,再无其他响动。一种无形的压力,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。
周掌柜带着两名精通药理的暗桩,借着夜色的掩护,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出了鹰嘴涧最隐蔽的一条缝隙。他们不敢走远,只在附近山林中仔细搜寻。幸运的是,北地山林物产丰富,他们所需的几种具有强力致泻效果的草药并不罕见,很快便采集到了足够的分量。
回到涧内,周掌柜立刻带人将草药捣碎、熬煮,提取出浓稠的药汁。整个过程都在最偏僻的山洞中进行,气味也被巧妙地用其他草药掩盖。
子时刚过,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。两名水性极佳、身手矫健的死士,背负着用防水油布包裹好的药汁,如同两条游鱼,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的涧水之中,向着下游张魁大营取水点的方向潜去。
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。
或许是连日围困却不见涧内守军有任何异动,张魁部下的警惕性有所松懈;或许是根本没人想到,被困绝境的对手,会用出如此“下作”却又有效的手段。两名死士成功将药汁投入了敌军取水的水源上游,然后安全返回。
翌日,清晨。
张魁大营如同往常一样升起炊烟,士兵们开始用早饭,取水洗漱。
然而,不到半个时辰,异状便开始出现。
先是零星几个士兵捂着肚子冲向茅厕,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面色发白,额头冒汗,腹中如同擂鼓。营地里原本肃杀的气氛,迅速被一种尴尬而痛苦的混乱所取代。茅厕前排起了长队,甚至有人来不及排队就找角落解决,哀嚎声、抱怨声、军官的呵斥声此起彼伏。
“怎么回事?!”
“妈的,肚子疼死了!”
“水……是水有问题!”
消息很快传到了张魁耳中。他刚喝下一碗水,此刻也觉得腹中隐隐不适,又惊又怒,猛地一拍桌子:“混账!定是涧内的老鼠搞的鬼!传令下去,立刻停止饮用涧水!所有出现症状的士兵集中隔离!军医!快去看看!”
然而,为时已晚。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兵出现了严重的腹泻症状,浑身乏力,别说打仗,连正常站立都困难。整个大营的战斗力,瞬间瘫痪了大半!
鹰嘴涧内,斥候将下游敌军的混乱情况迅速回报。
萧景汐和罗锋站在高处,远远望见张魁大营的狼狈景象,心中皆是一松。
“成了!”罗锋脸上露出多日未见的笑容,“大小姐此计甚妙!不费一兵一卒,便让张魁五千精锐成了软脚虾!”
萧景汐却并未太过欣喜,只是淡淡道:“此法可一不可再,张魁吃此大亏,必会加强戒备。我们只是赢得了喘息之机。”她转身下令,“罗将军,趁此良机,立刻派出精干小队,多带绳索,从后山峭壁尝试开辟新的秘密通道,务必与外界恢复联系!同时,加强涧口防御,防止张魁狗急跳墙,抱病强攻!”
“是!”罗锋精神大振,领命而去。
困扰多日的围困,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。涧内的士气为之一振。士兵们看向萧景汐的目光,充满了敬佩与信服。这位看似柔弱的“玄凰将军”,不仅有与侯爷并肩作战的悍勇,更有运筹帷幄的智谋!
萧景汐回到山洞,看着依旧昏睡的萧景淮,轻轻握住了他的手。
“景淮,你听到了吗?我们暂时安全了。”她低声诉说着,“你会好起来的,一定会的。”
她注意到,他脖颈处的冰晶纹路,似乎比前几日又淡化了一丝,虽然微不可查,但却是一个积极的信号。或许,他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,正在缓慢地起作用。
张魁大营的混乱持续了整整两天。尽管采取了措施,但士兵们恢复体力需要时间,加之对水源的恐惧,军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。张魁气得暴跳如雷,却也不敢再轻易发动进攻,只能一边严密封锁,一边催促后方运送干净的饮用水和药物,同时将情况飞报王恪。
鹰嘴涧内,则利用这宝贵的喘息时间,加紧活动。
罗锋派出的攀岩好手,不负众望,终于在险峻的后山峭壁上,找到了一条极其隐秘、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,可以绕过张魁的正面封锁,通往外界。虽然通行艰难,但这意味着他们重新拥有了与外界联系的通道!
消息很快通过这条秘密通道传递出去。一些原本就在观望的边军小队和地方豪强,在确认萧景汐等人确实掌握铁证且未被剿灭后,开始通过各种方式,向鹰嘴涧输送少量粮草、药物,甚至派来向导和熟悉地形的猎户。
鹰嘴涧的队伍,如同久旱逢甘霖,终于看到了一丝生机。
这一日,周掌柜在处理完日常事务后,犹豫再三,还是找到了正在给萧景淮擦拭身体的萧景汐。
“大小姐,有件事……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周掌柜神色有些迟疑。
“周掌柜但说无妨。”萧景汐放下布巾,看向他。
“是关于……您之前吩咐寻找的那枚玉佩。”周掌柜低声道,“这几日,属下在与新来的几位猎户和向导闲聊时,无意中听到一个传闻,不知……是否有关联。”
萧景汐精神一振:“什么传闻?”
“据说,大概二十年前,也就是侯爷被老侯爷捡到的那段时间前后,北境曾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,主要波及范围就在朔风城以北的‘葬鹰谷’一带。地震后,有人在谷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……发光石头,但很快就消失了,后来也没人再提起。”周掌柜缓缓说道,“而葬鹰谷……据说在更早的传说里,曾是某个古老部落的圣地,那个部落……崇拜冰雪。”
葬鹰谷!古老部落!崇拜冰雪!
这几个关键词,如同闪电般划过萧景汐的脑海!与景淮的冰璃族身份,以及那枚可能存在的“冰魄凝魂玉”,隐隐产生了联系!
难道……那玉佩并非在朔风城内,而是在城外的葬鹰谷?当年地震导致其现世,又被什么人带走或重新掩埋?
“这个消息很重要!”萧景汐立刻站起身,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,“周掌柜,立刻详细询问那几个猎户,关于葬鹰谷的具体位置、地形、以及当年地震和发光石头的更多细节!越详细越好!”
“是!属下明白!”周掌柜见自己的发现可能帮上忙,也颇为振奋,连忙离去。
萧景汐激动地在洞内踱步。这是自景淮昏迷后,得到的第一个关于玉佩的确切线索!虽然依旧渺茫,但至少有了方向!
她回到榻边,紧紧握住萧景淮的手,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:“景淮,你听到了吗?可能有玉佩的线索了!在葬鹰谷!等你再好一点,我们就去找!一定能找到的!”
仿佛感应到了她强烈的情绪,萧景淮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,虽然并未醒来,但萧景汐却觉得,他冰冷的指尖,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回握。
希望,如同黑暗中的萤火,虽然微弱,却真实地亮了起来。
就在北境鹰嘴涧艰难求生、寻觅生机的同时,数千里外的京城,看似平静的水面下,暗流汹涌。
都察院左都御史,年过花甲、以铁面无私着称的沈墨言沈老大人,这几日眉头紧锁,书房内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。
他的案头,摆放着那份由神秘人悄然送来的、关于三皇子李恒与朔风城守将赵阔勾结黑狼部、构陷镇北侯萧景淮的证据副本。账目清晰,密信内容触目惊心,绝非空穴来风。
沈老大人为官数十载,深知此事干系重大,牵扯到皇子、边将、乃至异族,一个处理不好,便是泼天大祸,甚至可能动摇国本。他反复核实证据的真伪,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网秘密调查,越是深查,越是心惊。
证据,很可能是真的!
三皇子李恒,竟真的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!而镇守北境、功勋卓着的萧景淮,竟落得如此下场!其未婚妻萧景汐,一介女流,如今正被困北境,浴血抗争!
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正义感,在这位老臣心中升腾。
但他也清楚,单凭他一人之力,想要扳倒一位圣眷正浓的皇子,难如登天。李恒在朝中党羽众多,其母妃更是深得帝心。贸然行动,非但无法伸张正义,反而可能打草惊蛇,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,甚至害了北境那些还在坚持的忠良之后。
他需要盟友,需要时机。
这一日,沈老大人借着进宫向皇帝禀报其他政务的机会,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:“陛下,老臣近日听到一些北境传闻,似乎……与三殿下和镇北侯有些关联,不知是真是假,心中甚是忧虑。”
龙椅上的皇帝李擎,闻言抬起眼皮,看了沈墨言一眼,目光深邃,看不出情绪:“哦?沈爱卿听到了什么传闻?”
沈墨言心中一跳,知道皇帝这是在试探,也是警告。他不敢再多言,只是躬身道:“皆是些捕风捉影之语,不足为信。只是老臣觉得,北境关乎边防安稳,还是应当慎之又慎。”
皇帝沉默了片刻,挥了挥手:“朕知道了。北境之事,王恪自有安排。沈爱卿做好分内之事即可。”
“老臣遵旨。”沈墨言躬身退下,背后惊出一身冷汗。他知道,皇帝并非全然不知,或许也在观望,或许另有考量。天心难测。
回到府中,沈墨言沉思良久,终于提笔,写下了几封密信,召来了绝对可靠的心腹家人。
“将这几封信,务必亲手交到……”他低声吩咐了几个名字,皆是朝中与他志同道合、且手握一定权柄的清廉耿直之臣。
他不能明着上奏,但可以在暗中串联,积蓄力量,等待那雷霆一击的最佳时机。
一张无形的大网,开始在京城的权力中心悄悄编织。而网的目标,直指那位远在北境、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三皇子。
风暴,正在权力的最高层悄然酝酿。它的余波,终将席卷而下,决定无数人的命运。
朔风城,临时帅府。
王恪看着张魁送来的军情急报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“废物!五千精锐,竟被一点泻药搞得如此狼狈!”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,怒不可遏。
幕僚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大将军息怒。萧景汐此女,诡计多端,着实难缠。张将军也是一时不察……”
“一时不察?”王恪冷笑,“这就是轻敌的代价!本将早就说过,萧景淮姐弟,绝非易与之辈!”
他走到巨大的北境沙盘前,目光锐利如鹰。鹰嘴涧的地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,易守难攻。如今对方又打通了秘密通道,获得了喘息之机,再想困死他们,恐怕难了。
“不能再拖下去了。”王恪沉声道,“萧景汐手握证据,时间拖得越久,对我们越不利。必须速战速决,在她造成更大影响之前,彻底将其剿灭!”
“可是大将军,鹰嘴涧地势险要,强攻伤亡必然惨重……”幕僚担忧道。
“那就用最小的代价,换取最大的胜利!”王恪眼中闪过一丝狠辣,“传令给张魁,让他不惜一切代价,三日之内,给本将拿下鹰嘴涧!若是拿不下……让他提头来见!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另外,把我们‘准备’好的,关于萧景淮姐弟乃前朝余孽、修炼邪功、残害百姓的‘证据’,也一并散播出去!混淆视听,倒要看看,还有多少人敢支持他们!”
“是!”幕僚心中一凛,知道王恪这是要下死手了。
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到了鹰嘴涧外的张魁大营。
刚刚从腹泻中恢复过来、士气低迷的张魁,接到这道措辞严厉的军令,脸色顿时变得惨白。他知道,王恪已经失去了耐心。
“妈的……拼了!”张魁眼中闪过一丝疯狂,召集麾下将领,“传令下去,休整一日!明日拂晓,全军出击!不分主次,四面强攻!就算用人命填,也要给老子填平鹰嘴涧!第一个攻入涧内者,官升三级,赏金千两!”
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尽管士兵们依旧疲惫,但在严厉的军令和巨大的诱惑下,张魁大营再次开始紧张地备战。
肃杀的气氛,如同实质般,再次笼罩了鹰嘴涧。
涧内的萧景汐和罗锋,很快通过斥候察觉到了敌军的异动。
“王恪这是要狗急跳墙了。”罗锋面色凝重,“张魁恐怕会不惜代价发动强攻。”
萧景汐站在涧口防御工事后,望着远处敌军营地中燃起的更多篝火和隐约传来的调动声,眼神冰冷。
“那就让他们来吧。”她缓缓拔出腰间的软剑,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森寒的光泽,“告诉所有弟兄,这是我们生死存亡的一战!没有退路,唯有死战!为了侯爷,为了北境,为了我们身后的家园!”
“死战!死战!死战!”
守军们举起兵器,发出低沉的怒吼,战意如同被点燃的干柴,熊熊燃烧!
夜色渐深,鹰嘴涧内外,决战前的最后宁静,压抑得让人窒息。
山洞内,萧景汐最后一次检查了萧景淮的情况,替他掖好被角,在他苍白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。
“景淮,等我回来。”
她毅然转身,手持利剑,走向那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战场。
在她身后,沉睡中的萧景淮,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,仿佛感应到了那滔天的杀意与危机。他脖颈处的冰晶纹路,再次微微闪烁起来,一丝极其微弱的寒气,开始在他周身悄然弥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