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宸带着苏明远和小厮,如同寻常士子般在南城街巷间穿行。他没有去那些繁华的主街,而是刻意拐进了一些相对偏僻、环境杂乱的里坊。
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——炊烟、垃圾、马粪以及人群聚集特有的体味。低矮的土坯房与稍显齐整的砖瓦房混杂,狭窄的街道污水横流,孩童在路边嬉闹,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,眼神麻木。
苏明远虽也是寒门出身,但久居乡间,见此等京城底层景象,也不禁暗自心惊。林宸则面色平静,目光锐利地观察着一切。他看到有衙役打扮的人大摇大摆地从临街店铺里拿走东西却不付钱;看到几个地痞模样的汉子在向小贩收取“例钱”;也看到一些百姓聚在告示栏前,对着新贴出的催税告指指点点,唉声叹气。
“恩公,这京城……竟也如此……”苏明远低声感叹,不知该如何形容。
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自古皆然,只是如今更甚。”林宸淡淡道,心中却愈发沉重。帝国的根基,正在这些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一点点蛀空。
行至一处名为“莲花巷”的巷口,忽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哭喊声,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民众。
“过去看看。”林宸率先走了过去。
只见巷内一户低矮的院门前,一个穿着绸衫、满脸横肉的胖子,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,要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从院里强行牵走。一个头发花白、衣衫破旧的老农死死抱着牛脖子,老泪纵横,旁边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磕头哀求。
“刘管事,行行好!再宽限几日吧!这牛是俺家的命根子啊,没了它,地可怎么种啊!”老农声音嘶哑。
那被称作刘管事的胖子啐了一口,骂道:“王老栓,少废话!欠我们张爷的印子钱(高利贷)都逾期半个月了!拿不出钱,就拿牛抵债!天经地义!给我牵走!”
家丁们闻言,更加用力地拉扯牛绳,老农被带得一个踉跄,几乎摔倒。
“住手!”林宸排开众人,走上前去。
那刘管事斜眼打量了一下林宸,见他穿着普通,不像什么有来头的人物,顿时气焰更盛:“你谁啊?少管闲事!滚开!”
林宸不理他,先扶起那跪地的老妇,然后对老农温言道:“老丈,究竟何事?慢慢说。”
老农见有人出头,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,哭诉道:“这位相公,小老儿王老栓,就指着这两亩薄田和这头老牛过活。前阵子老伴病重,不得已向这张爷开的‘惠民质库’借了二两印子钱,说好三个月本利还清。可……可这才过了两月,他们就说利钱涨了,逼着小老儿现在还五两!小老儿哪里拿得出啊!他们就要抢我的牛!”
林宸眼神一冷,看向那刘管事:“印子钱?可有借据?利率几何?朝廷早有明令,凡私放钱债,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,年月虽多,不过一本一利。你这二两变五两,是何道理?”
刘管事被林宸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怔,尤其听到“朝廷明令”几个字,气势不由得弱了三分,但随即梗着脖子道:“借据自然有!白纸黑字画了押的!我们质库的规矩就是如此!你管得着吗?你算什么东西?”
旁边的苏明远忍不住喝道:“放肆!此乃新任顺天府推官林大人!”
“推……推官?”刘管事和周围的家丁、民众都愣住了。推官虽然只是七品,但掌管刑名治安,对于他们这些市井小民和豪奴来说,已是了不得的大官了!
刘管事脸色变了几变,显然有些慌了。他背后的张爷虽然有些背景,但公然对抗府衙官员,还是理亏的情况下,绝非明智之举。
林宸不给他思考的机会,厉声道:“将借据拿来本官查看!若真有违律盘剥,强抢民畜之事,本官定按律究办!”
刘管事冷汗下来了,他哪里敢真把借据拿出来,那上面写的利率本就是糊弄不识字的农户的,根本见不得光。他眼珠一转,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:“哎哟!原来是林青天林大人!小的有眼无珠,冲撞了大人,该死该死!这……这都是一场误会!误会!”
他一边说,一边狠狠瞪了王老栓一眼,又对林宸点头哈腰:“既然林大人过问了,这牛……这牛就先不牵了!欠款……欠款容后再议!小的们告退!告退!”说罢,带着几个家丁,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。
围观的民众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和议论,看向林宸的目光充满了惊奇和一丝期待。他们已经很久没看到有官员会为这等小事出头,而且如此干脆利落地吓退了张爷家的人。
王老栓夫妇更是感激涕零,就要给林宸磕头。林宸连忙扶住他们:“老丈不必如此,分内之事。日后若再有人敢如此欺压于你,可来顺天府衙鸣鼓告状。”
他没有当场追究那刘管事和其背后“张爷”的责任,初来乍到,根基未稳,不宜立刻与这些地头蛇全面冲突。但今日之事,是一个明确的信号——他这位新推官,并非尸位素餐之辈,也不会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。
离开莲花巷,苏明远忍不住低声道:“恩公,为何不将那恶奴拿下,彻查那放印子钱的张爷?”
林宸摇摇头:“打蛇打七寸。今日我们并无实证,那借据他们定然做了手脚。贸然动手,反而打草惊蛇。今日将其惊走,一来解了王老栓之困,二来也试探了对方的虚实,三来……”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眼神中带着希望的百姓,“也在这些街坊心中,埋下了一颗种子。”
他要的,不是一时之快,而是逐步建立威信,瓦解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。
经过此事,林宸更加确信,整顿京畿秩序,必须从这些看似微小、却关乎百姓切身利益的案件入手。他回到衙署后,立刻下令,让张典史加紧清理类似王老栓案这样的积压小案,并要求所有胥吏,不得无故拖延、索贿,违者严惩不贷。
同时,他也开始暗中留意那个“张爷”以及其背后的“惠民质库”。能如此嚣张地放印子钱、强抢民财,其背后定然有倚仗。这或许,是条值得追查的线索。
顺天府推官林宸微服断牛案的消息,如同长了翅膀,很快在南城一带传开。有人嗤之以鼻,认为新官上任三把火,长久不了;也有人暗中观望,想知道这位年轻的推官,到底能掀起多大风浪。
而林宸,则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下一个目标。他的权柄虽小,但要用在刀刃上。这京畿之地的浑水,他搅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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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下一章,深入调查“惠民质库”,发现更大黑幕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