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顺天府衙门外。
青灰色的高墙透着森严,石狮子呲牙蹲踞,两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立大门两侧,面无表情。虽是清晨,衙门口已是人来人往,有击鼓鸣冤的百姓,有递送公文的小吏,也有各种探头探脑、打探消息的各色人等。
林宸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,混在人群中,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周围。苏明远则按照计划,在不远处一个茶摊上坐着,手里紧紧攥着装有身份文书和口供抄本的包袱,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时机需要恰到好处。太早,关注的人少;太晚,容易被衙役驱赶。林宸在等待,等待一个可能引起“大人物”耳目的机会。
约莫辰时末(上午九点),几顶青呢小轿在衙门口停下,几名穿着六七品官服的官员下了轿,互相寒暄着向衙门内走去。看其气度,似乎并非顺天府本衙官员,倒像是都察院或六科廊的言官、御史之流。这些人,往往消息灵通,且与李国普那样的清流领袖多有联系。
就是现在!
林宸对茶摊上的苏明远使了个眼色。苏明远深吸一口气,猛地站起身,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悲愤欲绝的神情,快走几步,冲到那几名刚要进门的官员面前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高举手中的包袱,声音凄厉:
“青天大老爷!学生冤屈!求青天大老爷为学生做主啊!”
这一下变故突生,不仅那几名官员愣住了,连门口的衙役和周围的路人也纷纷侧目。
“你是何人?有何冤屈?为何不去击鼓,在此拦路喊冤?”一名面容清瘦、目光锐利的绿袍官员皱了皱眉,开口问道,语气还算平和。他胸前的补子显示是只鸂鶒,乃是六科给事中或都察院御史。
“回禀老爷!”苏明远按照林宸事先教好的说辞,悲声道,“学生乃顺天府蓟州生员苏明远!只因不肯将祖传田亩低价卖与本地乡绅张贵,便遭其与县衙钱粮师爷王显合谋陷害,诬学生拖欠税赋,更……更派凶徒夜闯民宅,欲杀学生,掳走小女!幸得义士相助,擒获凶徒,取得口供在此!”
他高高举起那份口供抄本,声音带着哭腔:“那凶徒亲口招供,张贵、王显指使他们行凶!学生人微言轻,恐投告无门,反遭毒手,只得在此冒死拦轿,求诸位青天老爷明鉴!此等豪绅胥吏勾结,雇凶杀人,与谋反何异?!且学生听闻,那张贵此前还曾搜刮民脂,欲行贿某些……某些阉党余孽,其心可诛啊!”
“阉党余孽”四个字一出,几名官员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。清算阉党是当今皇帝最敏感也最坚决的政令,任何牵扯到这方面的事情,都是天大的干系。
那清瘦官员接过苏明远手中的口供,快速浏览起来。越看,他的眉头皱得越紧。口供虽然只是抄本,但内容详实,时间地点人物俱在,画押手印清晰,不似作伪。更重要的是,里面提到了“试图行贿阉党”的敏感信息。
“你方才说,有义士相助,擒获凶徒?凶徒现在何处?”另一名官员问道。
“回老爷,凶徒已被学生与义士秘密关押在可靠之处,以防被人灭口!”苏明远叩首道,“学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,所言句句属实!只求朝廷派员彻查,还学生清白,严惩张贵、王显等国之蠹虫!”
就在这时,林宸觉得火候差不多了。他走上前几步,对着几位官员躬身一礼,声音清朗却不卑不亢:“诸位大人明鉴,晚生林宸,便是当日侥幸擒获凶徒之人。苏先生所言,字字血泪。晚生不才,亦有一言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那清瘦官员打量了林宸一眼,见他虽衣着寒素,但气度从容,眼神清澈坚定,不由生出几分好奇:“你有何言?但说无妨。”
“谢大人。”林宸直起身,目光扫过几位官员,沉声道,“晚生以为,张贵、王显之流,不过疥癣之疾。然其背后所显,却是吏治腐败、豪强横行、民不聊生之痼疾!此等痼疾不除,今日有苏先生之冤,明日便有张先生、李先生之难!地方不稳,国库何充?边患何御?”
他这番话,直接将个案提升到了吏治和国家安危的高度,正好切中了这些言官御史们最关心的问题。
不等官员们反应,林宸话锋一转,从怀中取出那份小心保管的曲辕犁图纸副本,双手呈上:“晚生乃一介寒士,无力匡扶天下,然偶得前人遗泽,改良此‘曲辕犁’,经乡民试用,可省牛力人力过半,深耕易转向,于农事大有裨益。晚生愿献于此犁制法,若能在北地推广,或可稍解民困,增些许粮产,亦是为国朝略尽绵薄之力。此乃实物之利,或可佐证晚生与苏先生,并非空言泛泛、哗众取宠之辈。”
图纸?新式犁具?省力过半?
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让几位官员更是动容。他们虽是言官,但也深知农事乃国之根本。若此物真如这青年所说,那价值可就太大了!远比一份控诉地方胥吏的状纸更有分量!
那清瘦官员接过图纸,仔细观看。他虽然不懂具体工艺,但那图纸画得清晰明了,结构标注清楚,与现今使用的直辕犁明显不同,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,绝非信口胡诌。
他与其他几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,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重视。
“你叫林宸?”清瘦官员收起图纸和口供,神色郑重了许多,“你与苏生员暂且回去,此事我等已知晓,定会禀明上官,详加查证。你二人近日莫要远离住处,随时听候传唤。”
“学生(晚生)遵命!”苏明远和林宸齐声应道。
看着几位官员拿着口供和图纸匆匆进入顺天府衙门(或许是去找相熟的官员商议,或许是直接回去禀报),林宸知道,第一步,成了!
他们成功地吸引了注意,而且是以一种超出预期的方式——不仅抛出了案子,更献上了一份实实在在的“大礼”。
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,对着苏明远和林宸指指点点,显然,用不了多久,“蓟州秀才拦轿告状献宝犁”的消息,就会在京城某个特定的圈子里传开。
苏明远站起身,腿还有些发软,但脸上却充满了激动和希望:“恩公,我们……我们成功了?”
“只是引起了注意,离成功还远。”林宸扶住他,低声道,“接下来,才是关键。回去等消息吧,是福是祸,很快便知。”
两人离开衙门口,汇入人流。林宸回头看了一眼那森严的顺天府衙门,他知道,他和这个时代的第一次正式碰撞,已经开始。命运的齿轮,正在缓缓转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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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下一章,等待与试探,李国普的关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