优雅，是苦楝给「醉霞楼」内部环境的评价——
整座楼共分三层，第一层是主要是富商巨贾，只有几个包间，但根本没让苦楝感觉到吵闹，这简直打破了苦楝对那些商贾成天哟呵的刻板印象。
第二层就都是包间了，每个包间用上等实木建成，上楼会有种强烈的木气清香，闻之令人肝胆自明，苦楝两人便在二楼的一个包间中，这一层聚集得也就是这些朝廷功臣，命官之类的官员了。
“这第三层啊，可就不得了了，据说上面用的都是金丝楠木这等皇家木料，聚集的也是有皇权富贵之人，听说，连当今的圣上也来过此地呢…有一间包间便被称为「圣临门」。”
洛明微忽然刻意压低声音道：“我小的时候调皮跑上去过，你猜我看到了什么？”
“什么？皇帝女儿？还是皇帝儿子啊？”苦楝随心回道，浅浅笑了一下。
“不！我看到了一个儒生！他守着那个楼梯口。他见到我，那副老脸陡然十八变，最终慌慌张张地把我送下来了，哈哈哈哈！”洛明微大笑道，声音宛如低了几调的银铃。
苦楝刚想吐槽洛明微连自己人都嘲笑时，突然感到一阵心悸——
周围有人情绪极其不稳，是恐惧？不止…是担忧？也不止…是希望！？
洛明微可看不见苦楝陡然十八变的脸色，于是接着说道：“后来我才知晓，那应该是太学的大学士，职责是跟随皇帝，给皇帝提建议，同时兼保护皇帝。”
这时，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，大概有三两个人的样子，踩在厚实的木质地面上，沉闷的声响却也传入了二人耳中。
“有点反常……我刚才就感觉到一阵不安了…是他人的不安……”苦楝皱着眉头说道，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中。
洛明微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，上苍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，现在他的听觉十分灵敏，可能不如苦楝，但却也远超常人。
“这么着急，在这里的确反常，但有些时候，确实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……比如大官们的紧急会见之类的事。”洛明微淡然回答道，随即问了苦楝一句：“你感受到他人的不安，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苦楝虽然知道洛明微什么也看不见，但还是做了个鬼脸，道：“这是秘密……不过，我能感受到附近有人在恐惧，并且是出自一种对于死亡的恐惧。”
“…能从丹鼎派逃出来，果然不一般，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？那你感受一下，我现在是什么心情？”洛明微沉默了一会儿，双手托着下巴说道。
“嗯…”苦楝摇摇头，发出一声否定的闷哼，随即道：“你的感情不够强烈，即使近在咫尺，也难以感受出来……除非我能看着你的眼睛。”
洛明微闻言，竟然呵呵笑了起来：“那我这双无神的眼睛能看出来嘛？”
苦楝眉头微蹙，耸了耸肩道：“不知道，应该不行吧，我觉得。”
“看来，你有超脱于道门儒家的另一种修行啊……心术可是…”
洛明微话未说完，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声，居然透过这几尺厚的的实木墙清晰地传入了苦洛二人耳中。
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，苦楝率先起身，还不忘塞两块点心进嘴。洛明微则紧随其后，同样快步走了出去。
当二人来到隔壁那扇门前时，哭声果然更加大了，同时，苦楝感受到的绝望之情也愈发浓厚。
看来是这里没错了……
苦楝想着，正要敲门，却被洛明微抓住了手腕，见到后者正朝他摇了摇头。
“怎么了？”苦楝有些疑惑道。
洛明微轻声道：“来此的都是朝廷命官，若是大官，我们招惹不起，万一他们不想让事情传出去呢？若是小官，虽然洛府不怕他们，但你终究是个身份，万一盯上你就不好了。因此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有些时候，让能者任之，我等避让便可。”
“里面有人快要死掉了……我、我做不到见死不救…没事儿，一切事情我自己担，你莫要掺和进来了。”苦楝毫不犹豫地说道，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敲了敲门。
洛明微暗暗叹了口气，有几分想走，但最终还是半步未挪。
很快，门后传来一阵脚步与呜咽，门尚未完全打开，便听到了一道悦耳的哭腔：“临舟哥哥…爹爹快不行了…”
门轴轻响一声，素色的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拨开，一个娇小的女子立在门内，肩头还带着未平的微颤。
直到苦楝看清面前之人的样貌，他才明白这位伤情人刚才哭得有多么深沉。
她原本该是鬓发齐整的模样，此刻却有几缕碎发贴在泛着薄红的颊边，想来是方才抬手擦泪时蹭乱的。
睫羽上还凝着两颗未坠的泪珠，像沾了露的白梅瓣，一垂眼便顺着眼尾的红痕滑下来，砸在浅碧色的衣襟上，晕开一小片淡湿的印子。她看了一眼，许是没料到来人竟会是两个陌生人，撞见视线时微怔了瞬，下唇还带着被牙齿轻咬过的红印，忙要侧过脸去掩，却忘了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泪痕，反倒在颊边蹭出一道浅淡的水迹。
“你、你们是谁？”女子问道，气息有些不稳，还带着微微哭腔。
不等洛苦二人回答，屋内便传来了一道明显低沉得多的妇人声音，同样是刚经历过大哭，声音有些嘶哑颤抖：“清晏，你爹要和你说几句话……”
被唤作的女孩答应了一声，抬着眸子又看了苦楝二人一眼，随即正准备关门，却被苦楝伸手拦住了。
女孩有些慌张的再次抬眸，恰好对上了苦楝那深邃的眸子，一时眼神有些闪躲。
这时苦楝半蹲下身，面上挂着一抹温柔的微笑，轻声道：“你父亲的病，我或许能治。”
女孩闻言一愣，在苦楝的脸上滞留了许久，像是审视一般，好在最终点了点头，看来是苦楝通过她的考验了。
“进来吧……”女孩蹙着眉头，低声说了一句。
随即苦楝便跟了进去，他进门前用手推了推想跟进来的洛明微的肩，后者见状只好作罢，靠在门外的墙上等候着。
苦楝一进去，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倒在一名妇人怀中奄奄一息的男子，是一名中年男子，身着紫色燕居服，青丝以纹饰简单的木簪簪起，两鬓白发是他操劳的印记，此时面色有些发青，嘴唇发紫，双目半张不合，俨然一副将要窒息的模样。
除此之外，屋内还有两个身着不菲衣袍的老人，看仪态举止，苦楝便大致能够猜出二人医者身份了，并且这两名医者看上去地位不低。
注意到苦楝的存在，妇人与那两名医者都朝他投来警惕的目光，见此情状，苦楝只能保持得尽量和善一些。
“清晏，此人是谁？”那妇人眉头紧蹙，语气冷淡道。
身前的女孩盈盈一蹲，禀告道：“回娘亲，此人称自己能救好爹的病。”
声音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屋子内如雷贯耳，引得四周侍立的仆从议论纷纷。
“哪来的黄口小儿，不知谦卑自牧。”其中一名医者说道。
“我等二位太医难治，你连大人的脉都未曾把过，竟然口出狂言，莫不是包藏祸心，自欺欺人？”另一名面色凌厉许多的医者冷哼一声道。
“清晏，莫非你认识此人？”妇人倒没有被两人的话牵着走，而是依旧向女孩施压。
苦楝看不见女孩的脸，但她的沉默说明了一切，苦楝知道此刻自己得做些什么了。
“久仰二位太医名讳，小子在凡尘行医数年，对此症状的解法颇有心得，从清晏姑娘口中得知她爹爹便是如此症状，于是便想来试试。”苦楝拱手说道。
见妇人面色缓和许多，嘴角微微扬了扬，继续道：“医者仁心，在下于隔壁听闻二位的哭声，实在不忍，故而欲来此浅试一番，如有叨扰之处，还望贵夫人以及二位太医见谅。”
那两名太医哼了一声，瞥着苦楝道：“小友若是不能妙手回春，耽误了临终之际的宝贵时间，即使初心为善，也难逃罪责啊……”
苦楝对着两名太医躬身行礼，没有说话，这种威胁且不怀好意的话，实在没必要回答，多说无益。
“贵夫人，可否让在下为大人把一脉？”苦楝转身对着夫人恭敬道。
两名太医见苦楝不吃压力，用力挥袖，哼声一片。
“大夫有请了。”夫人垂眸望着怀中之人，轻声道。
唉……若是失了他，这个家可能立刻会支离破碎了。
苦楝暗暗叹气一声，来到了那大官身边，抓起他垂落在地的手，闭上眼睛，开始了把脉。
“这小子，一看就啥也不懂…”
“就是，最基本的望闻问切都不会，上来就把脉，简直不堪入目！”
苦楝当然听见了那两个太医的话，但此刻他懒得搭理，因为他已经通过将灵气导入其体内的方法，查明了病灶。
丹毒！？怎么会是丹毒？！
苦楝内心翻涌，面上表情更是凝重万分。
这可把一直看着他的两名女眷吓坏了，最终，那妇人还是忍不住问道：“怎么了大夫？这病能治吗？”
苦楝耳廓一动，缓缓睁开眼，先是深吸了口气，这才严肃地说道：“此病症之前有发作过吗？”
妇人眉头紧蹙，沉默一会儿后，摇了摇头。
“小子，把出个三六九等了吗？”
一听到身后那道烦人的声音，苦楝本就感觉不太妙，此刻更是被惹火了，回头就是一顿痛骂：“我看二位好歹有个太医名衔，没想到确实如此喜欢阴阳人之人！几十载的岁数全长在那张臭嘴上了，说出来的话也不斟酌一下有多无厘头，又臭又恶心。难道你们所看的医书里没有提到，行诊期间不得受扰吗？还是你们都没读几本书，就算读了也是囫囵吞枣，书本一合，啥也不记得了啊？！”
众人闻言，侍从们纷纷闭上了议论纷纷的嘴，妇人与那女孩皆是向苦楝投来诧异的目光，只有那两个太医像是被说出心梗一般，干瞪眼，气得说不出话。
“既然以前没有这种症状，那这毒应该是最近才被下的。”苦楝淡淡道。
“毒？什么毒？”妇人瞪了瞪美眸道。
苦楝眨了眨眼，示意妇人凑近点，后者听话地凑了上来，苦楝低语道：“丹毒。就是道士神仙下的毒。你们怎么得罪了那帮人？”
那女孩见二人说悄悄话，嘟了嘟嘴，狠狠地看着苦楝，心里估计在想：明明是我带来的家伙，现在怎么连我都不管了，甚至话都不愿讲给我听！
妇人听后忽然大声道：“不可能！我张家一直以来勤勤恳恳，对皇上朝廷那是尽心尽力，怎会得罪…”
好在苦楝及时嘘声示意，这才没让妇人喊出来。
“你们先不用担心，我可暂且帮大人稳住命根，阻止毒素蔓延全身。根治之法日后再另寻不急。”苦楝连忙说道，生怕这妇人又暴起。
“娘，咱得罪了谁人啊？难不成是那当朝丞相？”清晏皱着眉头问道。
苦楝内心一惊，发现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…
而众人皆未发现，原本气不打一处来的两位太医此时神情莫名有些慌张，但很快便恢复平静，然而这些情绪波动，全被苦楝了然于心了。
他们慌什么？难不成是他们下的毒？
“这毒是最近才下的，我指的最近不是最近几天，而是今天，应该就在刚才…”苦楝冷冷地说道。
很快身后两位便给出了反应…慌张失措，恐惧麻木，这些情绪都被苦楝尽收心中，苦楝同时确认了此事大概率与这两名太医有关了。
但是，现在要紧的是稳住这位大人的病情，人命关天，什么事都得后靠一下。
苦楝调动体内灵气，灌输入那位大人体内，随即效仿洛明微文气封锁的方法，用灵气将四散丹毒一点点汇聚起来，可是集中到哪里合适呢？
四肢肯定不合适，毕竟是身负重任的大官，活动是不可避免的……感官？不好不好，他又不是洛明微……有什么是封锁一个，还有一个的呢？
……
有了！就它了！
于是苦楝将丹毒以灵气暂时封锁在了这位大官的左肾中。
“搞定！”苦楝睁开眼眸，松了一口气道。
“搞好了？大夫，你稳住夫君的病情了？”妇人连忙询问道，眸里满是欣喜。
“不错，可保其三月正常无恙。不过，记得给大人抓点壮阳补肾的药材，经此一病，大人阳气亏虚，肾力有些衰竭……”苦楝扬了扬眉毛，自然地说道。
“多谢大夫出手相救，大夫医德大恩，奴家没齿难忘！”妇人看着面色浅浅变好的怀中之人，神情激动道。
“贵夫人不必如此，在下寻医问道，悬壶济世乃是职责所在。不像某些人，或许是利益熏心，违背医德，行如此卑劣之事，简直天理难容，我说的对吧两位太医？”
苦楝前面语气倒也谦逊，后面话锋一转，冷冷地看着身后站着地两名太医，语气冰冷，如朔北之风吹得身后二人浑身发颤。
妇人与清晏同时转头看向那两名面如死灰的太医，而此时，门外传来一道凌厉的声音，阳刚之气盎然。
“何人胆敢谋害御史大夫？满门抄斩！”
清晏率先反应，赶忙跑到门口，见到来人后，欣喜万分道：“临舟哥哥，你终于来了！”
妇人脸上的诧异转而变成一抹欣慰的笑容，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年轻男子。
苦楝看了一眼此人打扮，便知此人身份不低。此人身着深绯官袍，衣袍上雕纹有鹰隼，凸显此人眼神之锐利，而他腰间玉带上，赫然雕着一只怒目圆睁、独角冲天的獬豸。
獬豸，苦楝认得此兽，传说中的独角神兽，能辨曲直，是决断之人的象征。
见到此人，两位太医再也招架不住，“扑通”两声都跪在了地上，大喊着冤枉：“大理寺卿大人，属下罪过，但道士神仙的话，属下不敢不听啊！”
听闻“道士神仙”这四个字，众人面色皆是一变，当然除了早已知晓的苦楝。
“道士神仙！？何出此言？若有欺瞒，就地伏诛！”大理寺卿很快恢复平静，掷声道，露出了腰间佩剑之寒光。
两名太医听到那“噌”的拔剑声，脑袋“咚”地一下重重叩在了实木地板上，哭喊道：“属下所言皆为肺腑之言，在下了毒之后，属下还尽力想为御史大人诊治，可惜道士神仙的毒，属下实在难医啊！”
苦楝默默听着，忽然看见洛明微从门口拐了进来，正眼神示意他离开，没想到却被洛明微毫不留情地回怼了，苦楝只好垂眸，装作没看见。
“两位太医并未撒谎。「守心儒」洛明微，见过大理寺卿，见过诸位。”
洛明微淡淡说道，但拱手之礼却仍在。
好生漂亮的儒生！
虽然不是苦楝所想，但清晏的想法倒与他初次细看洛明微时，不谋而合…
“咳咳咳……今儿还真是热闹啊！”御史大夫咳了几声，嘴角挂着一抹血，有气无力地说道。
所有人在听到他咳嗽时便已经默契地噤声，因此，尽管御史大夫声音微弱，但依旧传遍众人之耳。
“爹……”
“夫君……”
“大人，属下罪该万死，还望大人赐罪！”
苦楝看到御史大夫正盯着自己，他眼中充满了感激与难以置信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