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眠刚把照片放回木匣,甄珠就一阵风似的冲进厨房,手里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,碗里盛着刚舀的豆浆,泡沫还在咕嘟咕嘟往上冒。“快喝快喝,王奶奶说这第一碗得趁热喝,养胃!”她把碗往沈眠手里一塞,又转身给玄殇递了一碗,自己则捧着个大碗蹲在门槛上,吸溜吸溜喝得香甜,豆浆顺着嘴角往下淌,她也不管,用手背一抹,反倒蹭得满脸都是白花花的沫子。
沈眠吹了吹碗沿,温热的豆浆滑进喉咙,带着黄豆的醇厚,还混着点柴火的烟火气。她转头看向灶台,锅里的豆浆还在翻滚,表面结了层薄薄的皮,像透明的琥珀。玄殇站在灶台边,正用大勺子轻轻推着那层豆皮,动作小心翼翼的,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宝贝。“这豆皮捞出来拌酱油可香了,”他头也不回地说,“你奶奶以前总这么做,说‘浓缩的都是精华’。”
沈眠心里一动,奶奶确实最爱捞豆皮。小时候她总趴在灶台边等,奶奶就把刚捞起的热豆皮卷成卷,撒点白糖递给她,烫得她龇牙咧嘴也舍不得松手。如今玄殇的动作,竟和记忆里奶奶的样子重合了,连手腕转动的弧度都像。她低头喝了口豆浆,甜味里突然掺了点涩,赶紧眨了眨眼,把那点湿意憋回去。
“玄大哥,你咋知道沈眠奶奶的做法?”甄珠舔着嘴角的豆浆沫,好奇地凑过来,“难道你偷偷学过?”
玄殇把捞好的豆皮放进盘子里,撒上点盐,笑着说:“上次在柴房翻到本菜谱,封面上写着‘沈家私房菜’,里面夹着张便签,是你奶奶的字,说豆皮就得趁烫卷着吃,凉了就没那股韧劲了。”他拿起一块刚卷好的豆皮,递到沈眠嘴边,“尝尝,看跟你奶奶做的像不像。”
沈眠没忍住,张口咬了一小口,热豆皮带着点咸香,外层脆里层嫩,果然和奶奶做的一个味。她含着豆皮含糊地说:“就是这个味!”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玄殇的手——他的指尖沾了点豆浆,阳光下泛着水光,和照片里爷爷的手竟有几分相似,都是骨节分明,却总带着股踏实的暖意。
“对了沈眠,”甄珠突然想起什么,放下碗拍了拍手,“昨天我在王奶奶家看到个旧相册,里面有你爷爷年轻时修屋顶的照片,旁边站着个小姑娘,梳着双丫髻,跟你现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”
沈眠的心猛地一跳,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。“真的?”她追问,声音都带了点颤。奶奶总说她长得像年轻时的自己,可她从没见过奶奶年轻时的样子,照片里的奶奶永远是满头银发的模样。
“骗你是小狗!”甄珠拍着胸脯保证,“王奶奶说那是五十年前拍的,你爷爷刚帮她家修好漏雨的屋顶,你奶奶就端着绿豆汤过去,两人站在石榴树下,笑得那叫一个甜。王奶奶还说,当时你爷爷手里拿着的锤子,跟玄大哥现在用的这把一模一样呢!”
玄殇闻言,把手里的锤子往沈眠面前递了递。锤头磨得发亮,木柄上刻着个小小的“玄”字,和照片里爷爷的锤子确实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“我爹说这是玄家祖传的,传到我这是第三代了。”他摩挲着锤柄上的刻字,“以前总觉得就是个干活的家伙,现在看来,倒像是带着点缘分在身上。”
沈眠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“玄”字,突然觉得这锤子沉甸甸的,像是坠着好多没说出口的故事。她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:“眠眠啊,缘分这东西,看不见摸不着,却能顺着日子往下传。”当时不懂,此刻看着玄殇专注的侧脸,看着甄珠手里那本被翻得卷边的相册(王奶奶刚让人送过来),突然就懂了。
相册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,沈眠小心翼翼地翻开,第一页就是甄珠说的那张照片。黑白的画面里,年轻的爷爷穿着蓝色工装,裤脚沾着泥,手里的锤子确实和玄殇的一模一样;奶奶站在他身边,梳着双丫髻,穿着碎花布衫,手里端着个搪瓷碗,碗沿还沾着点绿豆汤的痕迹。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,交叠在石榴树下,像画上去的一样。
“你看你看,”甄珠指着照片里奶奶的眉眼,“是不是跟你现在一个样?尤其是这眼角的痣,位置都丝毫不差!”
沈眠的手指轻轻落在照片上奶奶的脸颊,冰凉的纸页仿佛突然有了温度。她抬头看向玄殇,发现他也在看这张照片,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温柔。“我爷爷总说,当年就是靠这把锤子敲开了你奶奶家的门,”玄殇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照片里的人,“第一次修屋顶时不小心踩空,是你奶奶伸手拉住了他,不然早就摔成重伤了。”
“还有还有,”王奶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,手里端着盘槐花糕,“你爷爷后来总说,那一下拉手,比任何媒人说的话都管用。之后他就天天往这儿跑,今天修窗户,明天补篱笆,其实就是想多看你奶奶两眼。”王奶奶笑着往沈眠手里塞了块糕,“跟现在小玄似的,天天往这儿跑,不是修屋顶就是劈柴,当我老婆子看不出来呢?”
玄殇的耳尖“腾”地红了,赶紧转身去看锅里的豆浆,嘴里嘟囔着“看看煮没煮好”,肩膀却微微发颤,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。
沈眠咬了口槐花糕,清甜的味道混着点暖意往心里钻。她偷偷看了眼玄殇的背影,他正专注地搅着豆浆,阳光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来,在锤柄的“玄”字上投下一小片阴影,像个害羞的感叹号。她突然想起奶奶相册里另一张照片:爷爷站在梯子上修房檐,奶奶站在底下递钉子,两人没说话,却都笑着,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。
“王奶奶,”沈眠突然开口,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,“您知道我奶奶那件嫁衣,后来传给谁了吗?”
王奶奶拍了拍大腿:“傻丫头,当然是留给孙媳妇啦!你奶奶当年就跟我说,这嫁衣得传给‘能让玄家小子用锤子敲开咱家大门’的姑娘。”她冲玄殇的方向努了努嘴,“我看呐,这嫁衣怕是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。”
玄殇搅豆浆的手猛地一顿,豆浆溅出几滴在灶台上。他没回头,只是耳根红得快要滴血,嘴里冒出一句:“我……我去劈点柴,省得等会儿不够烧。”说完就拿着斧头往外跑,差点被门槛绊倒,引得甄珠哈哈大笑。
沈眠看着他略显狼狈的背影,手里的槐花糕突然甜得有些上头。她低头翻开相册另一页,里面夹着张小小的红纸条,是奶奶的字迹:“玄家的锤子,沈家的嫁衣,凑在一起,就是日子该有的样子。”字迹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,像在提前祝福。
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棂,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,落在沈眠的手背上,暖融融的。锅里的豆浆还在咕嘟,甄珠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,王奶奶坐在门口择菜,嘴里哼着几十年前的老歌。沈眠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回相册,心里突然盼着时间能走快点——她有点想看看,当玄家的锤子敲开沈家的门,当那件嫁衣穿在自己身上时,会是怎样的光景。
玄殇劈柴的声音从院外传来,“咚、咚、咚”,节奏沉稳有力,像在敲打着时光的鼓点。沈眠端起碗,喝了一大口豆浆,甜味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。她知道,有些故事,需要慢慢等,就像锅里的豆浆,得熬过那些咕嘟冒泡的时光,才能尝到最醇厚的甜。
甄珠突然举着只蝴蝶风筝冲进厨房:“沈眠!玄大哥说要教我们放风筝!快出来!”
沈眠笑着点点头,把相册放进樟木箱,和奶奶的嫁衣放在一起。锁好箱子的瞬间,她仿佛听见了时光的声音,像爷爷修屋顶时锤子敲打的脆响,像奶奶煮豆浆时的咕嘟声,像玄殇此刻劈柴的咚咚声,层层叠叠,织成了新的故事线。
院外的阳光正好,玄殇扛着斧头站在石榴树下,额角的汗珠闪着光,见沈眠出来,他赶紧把斧头放下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风筝线轴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看天气好,找王奶奶借的,小时候我爹教我放的,据说跟你爷爷当年给你奶奶放的是同一个款式。”
风筝是蝴蝶形状的,翅膀上绣着牡丹,和奶奶嫁衣上的花纹一模一样。沈眠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,看着玄殇笨拙地调试风筝线,看着甄珠蹦蹦跳跳地牵着线跑,看着王奶奶坐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,突然觉得,那些藏在老物件里的缘分,正在阳光下一点点苏醒,像刚捞起的豆皮,带着滚烫的暖意,要融进往后的每一天里去。
风正好,玄殇把风筝线递给沈眠:“试试?”他的指尖碰到她的,两人像触电似的缩回手,却又不约而同地笑了。风筝迎着风缓缓升起,翅膀上的牡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像奶奶照片里的笑容,像爷爷锤子上的光,像玄殇耳尖的红,像这满院的豆浆香,把日子晕染成了最温柔的颜色。
沈眠握紧线轴,感受着风筝拉扯的力道,转头看向玄殇。他正好也在看她,眼里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亮,嘴角的笑意藏不住,像个得到了糖的孩子。沈眠突然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:“好的日子,就像煮豆浆,得慢慢熬,熬着熬着,甜味就出来了。”此刻风里的笑声、锅里的豆浆香、风筝的翅膀声,还有身边这个人的温度,可不就是熬出来的甜吗?
她迎着风跑起来,风筝越飞越高,线轴在手里转动,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玄殇跟在她身后跑,喊着“慢点,别摔着”,声音里的笑意像要溢出来。甄珠的欢呼声、王奶奶的叮嘱声、斧头靠在墙上的“哐当”声,混在一起,像支没谱的歌,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。
沈眠跑累了,停下来喘气,玄殇赶紧递过水壶,瓶盖已经拧开了。她接过水喝了一口,凉丝丝的,带着点薄荷味,是她喜欢的味道。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?”她问。
玄殇挠了挠头,有点不好意思:“上次在你家抽屉里看到这个牌子的薄荷糖,猜你可能喜欢薄荷味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就像……就像我知道你奶奶的豆皮要卷着吃,知道你爷爷的锤子刻着‘玄’字,知道你藏在樟木箱里的嫁衣……”
沈眠的脸突然红了,像被阳光晒透的苹果。她转过头去看天上的风筝,蝴蝶风筝正在高空稳稳地飞,翅膀迎着风展开,像在拥抱整个天空。她知道,这只风筝线的另一头,不仅连着玄殇的手,还连着那些没说出口的心意,连着爷爷的锤子、奶奶的嫁衣,连着老院里所有的等待与期盼。
风还在吹,风筝还在飞,锅里的豆浆还在咕嘟,老院的烟火气混着青草香,把日子酿成了最清甜的味道。沈眠悄悄往玄殇身边靠了靠,肩膀碰到他的胳膊,两人都没躲开,只是笑着看向天上的风筝,仿佛那风筝飞多高,他们的日子就能有多甜。
傍晚收风筝时,玄殇踩着梯子把风筝挂在屋檐下,正好对着沈眠的窗户。“这样你早上醒来就能看见它了,”他站在梯子上对她说,“就像……就像我在跟你说早安。”
沈眠仰头看着他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她的脚边,像个温暖的拥抱。她突然觉得,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缘分,那些爷爷的锤子、奶奶的嫁衣、玄家的传承,都不是巧合。就像这只风筝,不管飞多高,线始终握在对的人手里,终有一天,会稳稳地落在该去的地方。
晚饭时,王奶奶端上一盘凉拌豆皮,正是玄殇中午捞的那些。“尝尝小玄的手艺,”王奶奶笑着说,“跟你爷爷当年做的一个味,就是少了点你奶奶偷偷加的辣椒油。”
沈眠夹了一筷子,确实少了点辣味,却多了点甜味,是玄殇特意多加的白糖,他知道她不爱吃太辣。她抬眼看向玄殇,他正低头给甄珠夹菜,察觉到她的目光,抬头冲她笑了笑,眼里的温柔像盛了满院的月光。
晚风吹过老院,带来槐花香,屋檐下的风筝轻轻晃动,像在点头。沈眠看着满桌的饭菜,看着身边的人,看着墙上爷爷奶奶的照片,突然明白,所谓的缘分,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——从爷爷的锤子到玄殇的斧头,从奶奶的嫁衣到她的期待,从老院的豆浆香到此刻的欢声笑语,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把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,织成了最温暖的日子。
她拿起筷子,夹起一块豆皮,放进玄殇碗里。“多吃点,”她说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明天还得麻烦你修西厢房的窗棂呢。”
玄殇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落满了星星:“保证修好!”
窗外的风筝还在轻轻晃,月光洒在老院的石板路上,像铺了层银霜,把所有的温柔都藏进了这宁静的夜色里。沈眠知道,这只是开始,往后的日子,会有更多这样的傍晚,更多这样的笑声,更多这样藏在烟火气里的甜,在老院里,在玄殇的锤子声里,在她和他的相视一笑里,慢慢铺展开来,像那只蝴蝶风筝,越飞越稳,越飞越高。
(第一百二十三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