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安城的喧嚣与争议,被重重宫墙隔绝在外,却阻不断那无形无质、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,丝丝缕缕地渗入福宁殿的每一个角落。赵瑗独立于那幅愈发显得沉重的北境舆图前,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,牢牢钉在那条象征着天堑与机遇的蜿蜒黄河之上。
史弥远等人的“老成持重”之言,虽被他以雷霆之势强行压下,但话语背后所代表的庞大官僚体系的惰性、地方士绅对加征赋税的怨怼、乃至底层民夫在漫长补给线上血泪交织的艰辛,都如同无数条无形的锁链,缠绕着北伐这架隆隆前行的战车。他知道,自己行走在一根钢丝之上,下方是万丈深渊,要么一举功成,鼎定中原,要么……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父皇。”赵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。她已做好了前往淮东的准备,一身利落的青色素袍,未着钗环,唯有眉宇间那份经过鹰落泽血火淬炼过的坚毅,比任何华服美饰都更引人注目。“儿臣即刻便要动身。临行前,尚有一事……”
“讲。”赵瑗没有回头,依旧凝视着地图。
“儿臣反复思量渡河之策,”赵琰走到地图旁,手指沿着黄河下游滑行,“白马津固然紧要,然金虏经鹰落泽一败,必沿河严防死守,尤其关注此类传统渡口。强攻之下,纵有‘黑龙’之奇,恐亦难竟全功,代价必然惨重。”
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黄河下游,一个位于山东东路的,看似不起眼的岔流河口。“儿臣查阅旧档舆图,此地名‘清水泊’,乃古济水与黄河交汇淤塞形成之大泽,水道错综,芦苇蔽日,非舟楫熟手不敢轻入。更关键的是,此地远离金军重兵布防的主要渡口,守备相对松懈。若我能遣一支精干水师,自淮河入海,沿海岸线北上,悄然潜入清水泊,以此为跳板,则如一把匕首,可直插山东腹地!”
赵瑗霍然转身,眼中精光爆射!沿海南下,自海路威胁敌后,这本是历史上蒙古灭宋的经典战术之一,他并非没有想过。只是这个时代,航海技术、船只性能、以及对海洋的认知,都限制了大规模跨海作战的实施。但赵琰提出的,并非横渡大洋,而是沿着海岸线航行,风险大大降低,且目标明确——以清水泊为隐蔽基地,搅动山东!
山东,乃是金国赋税重地,更是连接河北与中原的枢纽!若此地有失,不仅汴梁震动,连金国中都(北京)都将直接受到威胁!此策堪称胆大包天,奇险无比!
“水师……沿海北上……”赵瑗喃喃自语,脑中飞速权衡。大宋水师之利,冠绝当世,楼船战舰,技术成熟。但远离基地,深入敌后,补给、导航、天气、敌情……任何一个环节出错,都将是全军覆没的结局。
“你有几成把握?”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女儿。
“若无十足把握,儿臣不敢妄言。”赵琰坦然迎上父亲的目光,“此事需多方配合。其一,需一位胆大心细、精通海事之将统领。其二,需挑选最坚固耐航之战舰,配备熟悉北地海情之向导。其三,需淮东李宝部全力配合,掩护水师出海,并在我奇兵登陆后,于两淮方向发起更猛烈的攻势,吸引金军注意力。其四,也是最关键的,行动必须绝对隐秘!出发时间、航线、目的地,知情者越少越好!”
赵瑗背着手,在殿内急促地踱步。殿内只闻他沉重的脚步声和炭火偶尔的爆裂声。这是一步真正的险棋,一旦走出,再无回头之路。成功了,或许能一举扭转整个战局,将战火引向金国最脆弱的后腰。失败了,则意味着大宋宝贵水师力量的重大损失,以及无数精锐将士的葬身鱼腹。
良久,他猛地停下脚步,眼中已是一片决然。
“准!”
“朕即刻密令枢密院,调拨归正人水师统领范文虎,及其麾下熟悉北地情状之部属,归你节制!战舰、物资,由你将作监与军器监秘密筹措,一应需求,皆以最高优先级办理!李宝那边,朕会亲自下密旨,令其配合!”
他走到赵琰面前,双手重重按在她的肩上,目光灼灼:“琰儿,此役关乎国运,更甚鹰落泽!朕将这把最锋利的匕首交予你手,望你……善用之!”
“儿臣,定不辱命!”赵琰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千钧重担,以及父亲那毫无保留的信任,心中热血奔涌,郑重领命。
就在赵琰秘密筹划着这惊天跨海奇袭的同时,北方的金国,反击的号角已然吹响。
金世宗完颜雍,这位以沉稳着称的君主,在经历了初期的震动后,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与决断力。他并未因鹰落泽之败而一味保守防御,反而采纳了前线将领的建议,决定主动出击,打乱宋军的北伐节奏。
首先遭殃的,是荆襄战场外围。一支由金国名将石抹仲温率领的精锐骑兵,利用宋军主力被牵制在襄阳城下的机会,自唐州方向突然杀出,绕过宋军防线,突入宋境纵深,连破数座寨堡,兵锋直指光化军,意图切断李显忠所部与主力的联系,甚至威胁宋军在汉水北岸的桥头堡。
刘锜闻报,又惊又怒。他深知石抹仲温用兵刁钻狠辣,若让其得逞,荆襄战局将瞬间逆转。他不得不紧急从围攻襄阳的部队中抽调兵力,由麾下猛将扈再兴率领,前往拦截。双方在光化军以北的丘陵地带爆发激战。金军骑兵来去如风,宋军步卒虽拼死力战,依靠强弩车阵勉强抵挡,但野战之中,面对精锐骑兵的反复冲击,依然损失不小,最终虽将石抹仲温击退,保住了光化军,但自身也伤亡惨重,攻势受挫,对襄阳的围困力度不得不减弱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两淮战场,金军左副元帅完颜匡,亲率大军南下,猛攻宋军淮西重镇濠州。王德率军浴血奋战,凭借坚城与水军支援,勉强守住了城池,但外围据点尽失,粮道受到严重威胁,再也无力执行赵瑗要求的“北上突进”策略,陷入了艰苦的守城战。
西线的吴璘,也遭到了金国西京留守完颜纲的强力反制,出秦陇的通道被牢牢封堵,难以对关中造成有效威胁。
一时间,北伐的三大战线,竟然同时告急!金军以其雄厚的国力底蕴和依然强大的骑兵优势,向宋军展示了什么叫作老牌帝国的韧性。
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临安福宁殿。朝堂之上,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暗流再次涌动,史弥远等人虽不敢再明言求和,但“巩固防线”、“暂缓进取”的呼声再次响起,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“早知如此”的意味。
压力,如同实质般压在赵瑗的肩头。他夜不能寐,食不知味,嘴角因心急而上火,起了燎泡。他深知,这是金国的反击,也是完颜雍对他决心的试探。若此时后退半步,之前所有的努力,鹰落泽将士的鲜血,都将付诸东流。
“不能退!一步也不能退!”他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低吼,如同困兽。
他强撑着精神,一方面严令刘锜、王德、吴璘务必守住现有阵地,不得后退,另一方面,他将更多的希望,寄托在了女儿那场远在千里之外、尚在筹备中的跨海奇袭上。那是打破僵局,甚至可能一击制胜的唯一希望!
然而,祸不单行。
就在赵瑗焦头烂额之际,一个更坏的消息,如同晴天霹雳,从淮东传来——由于宋军在两淮攻势受挫,战线收缩,金军加强了对沿海区域的巡逻与控制。赵琰秘密筹备水师北上的基地,疑似暴露!金军水师战船频繁出现在相关海域,进行威慑性巡航。更为棘手的是,原本预定统领此次奇袭的水师将领范文虎,其麾下部分原属北方归正人的水手,因惧怕北上风险以及家乡可能被波及,竟发生了小规模的骚动,虽被及时弹压,但军心已出现不稳迹象!
跨海奇袭的计划,尚未正式启动,便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。隐秘性已失,军心有隙,天时(冬季北风不利于北上航行)亦不站在宋军一边。
消息传到福宁殿,赵瑗只觉得眼前一黑,险些栽倒在地。胡源慌忙上前扶住。
“陛下!保重龙体啊!”
赵瑗推开内侍,踉跄走到地图前,看着那条寄托了他最后希望的、从淮东沿海指向山东的虚线,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,仿佛随时都会被来自北方的风暴所吞噬。
难道……天不佑大宋?
难道历史的惯性,真的如此难以扭转?
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他仿佛看到了北伐大军在各方压力下逐步崩溃,看到了主和派重新占据朝堂,看到了屈辱的和约,看到了北方遗民绝望的眼神……
不!
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布满了血丝,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。
不能放弃!也绝不会放弃!
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,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:
“传旨!命永宁公主赵琰,计划不变!”
“告诉她,朕不管用什么方法,隐秘不行,便寻隙强闯!军心不稳,便杀一儆百,以血砺刃!天时不利,便人定胜天!”
“告诉她,朕在临安,等她消息!大宋的国运,朕与她……一同扛着!”
这道旨意,已近乎疯狂。它摒弃了所有稳妥的考量,将所有的希望,都押在了一场成功率已然大降的军事冒险上。
与此同时,在淮东前线,接到密旨的赵琰,站在即将出征的战舰甲板上,迎着凛冽刺骨的海风,眺望着北方那乌云密布、波涛汹涌的海面。她手中紧紧攥着那道染着皇帝殷切甚至带着一丝绝望期望的绢帛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。
前路艰险,九死一生。
但她知道,自己已无路可退。
她缓缓拔出腰间佩剑,剑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寒芒,映照出她坚毅如磐石的脸庞。
“传令!升起帅旗!目标——清水泊!”
“出征!”
历史的车轮,在南北两位帝王的意志碰撞下,在无数将士的浴血搏杀中,发出嘎吱作响的、令人心悸的轰鸣,向着那不可预知的未来,艰难而倔强地,滚滚前行。黄河的冰凌正在凝聚,而一场可能决定两个帝国命运的风暴,正在东海之滨,悄然孕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