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河北岸的风,到底是和南边不一样,硬邦邦的,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。怀州城头新插上的“宋”字旗和“李”字旗,被这风吹得猎猎作响,旗面时而舒展,时而紧紧缠住旗杆,发出呜呜的悲鸣。李全按着陆明远的将令,拿下怀州后没再往北猛冲,而是咬着牙,带着手下那些刚打过胜仗、士气正旺的弟兄们,玩命似的加固城防。拆了城里不少破屋烂房,砖石木料全运上城墙,加固女墙,填补缺口;城外那圈护城河,早被前阵子的乱兵和难民填得差不多了,这会儿又逼着俘虏和征来的民夫,冒着刺骨的冰水重新开挖拓宽。
“都统,弟兄们私下里都有些牢骚,”一个跟着李全多年的红袄军头领,搓着冻僵的手,凑过来低声说,“都说咱们刚打了胜仗,正该乘胜追击,多抢些地盘功劳,怎么反倒在这破城里当起泥瓦匠了?这北风飕飕的,干活儿也太遭罪了。”
李全瞪了他一眼,胡子茬上还挂着白霜:“你懂个屁!陆帅说了,这叫‘立桩’!桩子不钉牢实了,蒙古鞑子的马队冲过来,咱们都得被踹回黄河里喂王八!告诉底下人,别光想着抢功,都把招子放亮点儿,把这怀州城给我守成个铁刺猬!功劳,以后有得是!”
话是这么说,可李全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。他派出去的游骑哨探,这两天带回来的消息,一个比一个让人心惊。北面、东面,已经发现了大队蒙古骑兵活动的踪迹,烟尘蔽日的,数量绝对不少。一股沉重的压力,如同这北地的寒冬一样,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。
与此同时,汴梁城里的陆明远,面对的则是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,却同样让人憋闷的压力。
临安来的钦使,带着皇帝“停止北进,固守河南”的诏书,就住在城里的驿馆。朝堂上以史弥远为首的那帮文官,弹劾他“擅启边衅”、“骄纵不法”、“尾大不掉”的奏章,听说在临安已经堆满了皇帝的案头。就连一直全力支持他的永宁公主赵琰,最近送来的信里,除了照例通报后勤情况,也隐约透露出临安朝堂风向对他不利的担忧,提醒他“树大招风”,让他谨慎行事,甚至暗示是否可以先暂避锋芒,将河北的部队撤回部分,以安抚朝廷。
“暂避锋芒?安抚朝廷?”陆明远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,忍不住冷笑出声。现在把部队撤回来,之前渡河阵亡的将士血就白流了,好不容易在北岸钉下的钉子就得拱手让给蒙古人!这简直是自毁长城!
但他也知道,赵琰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。功高震主,古来如此。他如今手握重兵,收复旧都,威震天下,在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、贪图安逸的文官眼里,本身就是原罪。
“报——!”亲兵队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一丝紧张,“大帅,临安来的王钦使又来了,说……说陛下有口谕垂询。”
陆明远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,整理了一下衣袍:“请。”
来的还是那个姓王的宦官,面白无须,脸上总是挂着那种程式化的、让人看不透真假的微笑。“陆枢密,”他微微躬身,声音尖细,“陛下让咱家问问,河北的部队,何时能够遵旨南返啊?朝廷诸公,可都盼着河北的将士回来,共享太平呢。”
陆明远脸上看不出喜怒,只是平静地回答:“请钦使回禀陛下,河北李全部,乃为追剿金虏残部,并防备蒙古南下,保障河南安全。如今金虏西窜,其势未绝,蒙古虎视眈眈,此时撤军,恐前功尽弃,河北不保,则河南危矣。臣已上表详陈利害,望陛下明察。”
那王钦使脸上的笑容淡了点:“陆枢密,陛下的意思,是希望以和为贵。蒙古势大,不宜轻惹。这收复故土嘛,也要量力而行,循序渐进才好。您说是不是?”
“钦使所言甚是。”陆明远不动声色,“正因蒙古势大,我才更需在北岸保有立足之地,以为缓冲。若将河北拱手让人,则我大宋门户洞开,将来蒙古铁骑南下,何以抵挡?望钦使将此言,务必转达陛下。”
送走了软中带硬、喋喋不休的钦使,陆明远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。外有强敌压境,内有掣肘纷争,这仗打得,比在羽山沼泽里跋涉还要累。
就在这时,一封来自北岸怀州的紧急军报,送到了他的案头。是李全的亲笔信,字迹潦草,透着焦急:
“陆帅!蒙古前锋约五千骑,已抵怀州城北三十里下寨!观其旗号,乃木华黎麾下悍将石天应!末将已按帅令,紧守城池,未与之战。然敌骑四出,哨探难行,恐其大队在后!情势危急,乞帅定夺!”
该来的,终于还是来了!
陆明远盯着那封信,目光锐利如刀。石天应,他听说过,是蒙古军中一员骁将。五千前锋,这绝不是蒙古人的全部力量,更像是一次试探,一次武力侦察。
他立刻走到地图前,手指在怀州、卫州、以及更西面的山西潞州、泽州之间移动。李全在怀州顶住,是关键。但只要怀州能守住,吸引住蒙古军注意力,那么在西线,在山西,或许就有文章可做!
一个大胆的,“围魏救赵”兼“釜底抽薪”的计划,在他脑中迅速成型。
他立刻下令:
“第一,八百里加急传令李全!怀州务必坚守!依托城防,消耗敌军锐气,没有我的命令,绝不许出城浪战!告诉他,守住了怀州,就是头功!”
“第二,传令山西的胡天作、张开等义军首领!让他们立刻集结所能动员的所有力量,不必与蒙古军硬碰,专挑其兵力空虚的州县,以及粮道运输线下手!袭扰!破坏!动静闹得越大越好!我要让木华黎在西边也不得安生!”
“第三,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决然,“以我的名义,再给木华黎去一封私信!”
他亲自提笔,这一次,信中的语气更加“谦卑”,甚至带着几分“无奈”:
“蒙古大元帅麾下:前信想必已达。我朝陛下严旨,令敝军不得北进,以免与贵邦生隙。然河北怀、卫等地,乃我军为追剿金虏所暂驻,实非得已。今闻贵军石将军兵临怀州,敝军将士惶恐,恐生误会。若大元帅愿与我朝共击西逃之金虏,敝军愿让出怀、卫,退守黄河南岸,并献上金虏西逃路线之详图,以为诚意。若大元帅执意相逼,敝军为自保,亦只能拼死一战,届时玉石俱焚,非你我之愿也。何去何从,望大元帅三思。”
这封信,极尽示弱之能事,甚至不惜假借“朝廷严旨”来强调自己的“不得已”,同时又抛出了共同打击金国和提供情报的诱饵,最后再用“拼死一战”稍作威胁。陆明远这是在赌,赌木华黎更在意彻底消灭金国这个心腹大患,赌他不想在全力西进的同时,在背后被宋军死死缠住。
信使带着这封至关重要的书信,连夜出城,绕道前往蒙古大营。
接下来的几天,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煎熬。
怀州城下,蒙古将领石天应试探性地发动了几次进攻,都被李全依托城防击退。宋军的强弩和守城器械,给蒙古骑兵造成了不小的麻烦。石天应见宋军守备严密,也不再强行攻城,转而将怀州团团围住,同时派出大量游骑,扫荡周边,试图切断怀州与外界的联系。
山西方向,胡天作、张开等人接到命令后,立刻行动起来。他们熟悉地形,神出鬼没,今天袭击一个蒙古运输队,明天佯攻一个守备薄弱的县城,虽然没能取得决定性战果,但确实搞得蒙古后方风声鹤唳,牵制了木华黎部分精力。
而木华黎在接到陆明远的第二封信后,陷入了沉思。他盯着地图,看着西面金国逃亡的方向,又看看南面坚守不出的宋军,再想想山西那边不断传来的坏消息,眉头紧锁。这个陆明远,果然是个难缠的角色。软硬兼施,搞得他有点进退两难。
全力攻打怀州?就算能打下来,必然损失不小,而且会彻底将宋军推向对立面,在自己西追金国的关键时刻,在背后留下一个坚定的敌人,实在不智。
放任不管?让宋军稳稳占据黄河北岸的桥头堡,将来必成心腹大患。
最终,木华黎做出了一个符合他利益最大化的决定。他下令石天应,解除对怀州的紧密包围,后撤二十里,保持监视即可。同时,他派使者回复陆明远,同意了“共同追剿金虏”的建议,愿意以黄河为界,暂时维持现状,并要求宋军提供金国西逃的详细情报。
消息传回汴梁,陆明远一直紧绷的神经,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。他赌赢了!至少,暂时赢了!他为李全在河北站稳脚跟,又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!
他立刻将一份精心准备、半真半假的金军西逃路线图,交给了蒙古使者。同时,他严令李全,趁蒙古军后撤,加紧怀州、卫州等地的防务和屯垦,真正把这些据点变成钉死在河北的硬钉子!
做完这一切,他独自登上汴梁城楼。望着北方暂时平息下来的战火,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。他知道,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歇。与蒙古的决战,迟早会来。而朝廷内部的掣肘,也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危机缓解而消失。
他收复了汴梁,将宋军的旗帜插上了黄河北岸,却感觉自己站在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的漩涡中心。下一步,该怎么走?如何才能在这错综复杂的乱局中,为这个国家,蹚出一条生路?
寒风依旧,卷动着城头的大旗,也卷动着未知的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