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--
陆王府的朱门缓缓开启,一顶青呢小轿在数名内侍和禁卫的簇拥下,悄无声息地融入临安沉沉的夜色。轿中的陆明远闭目养神,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划动着,那轨迹依稀是北疆的山川城池。轿外,隐约传来的不再是市井的喧嚣,而是某种更深沉的不安,如同暗流在临安城的睡梦中涌动。
皇宫,垂拱殿。
往日庄严肃穆的大殿,此刻灯火通明,却更映照出一种人心惶惶的混乱。赵瑗早已失了方寸,在御座前不停地踱步,龙袍的袖口被他攥得皱成一团。史弥远面色阴沉地站在下首,他身后的党羽们或垂首不语,或窃窃私语,眼神闪烁。而更多的大臣,尤其是那些曾对陆明远归京表示过“欣慰”的官员,此刻脸上都写满了惊恐与无措。
“陛下!陆王爷到了!”内侍尖细的通报声,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,瞬间让大殿安静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。
陆明远稳步走入,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葛布道袍,身形清癯,面容平静,与殿内惶惶不可终日的氛围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。他甚至没有看史弥远等人一眼,径直走到御阶前,躬身行礼:“臣,陆明远,参见陛下。”
“爱卿!爱卿平身!”赵瑗几乎是扑过来,一把抓住陆明远的手臂,声音带着颤抖,“北虏……北虏大举南侵!河北危殆!社稷危殆!爱卿……朕……朕该如何是好?”
陆明远的手臂被皇帝抓得生疼,他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君主指尖的冰冷和恐惧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迎上赵瑗慌乱的眼神:“陛下,军情急报,臣略知一二。当务之急,是镇定。”
“镇定?如何镇定!”一位史弥远派系的官员忍不住叫道,“蒙古铁骑旦夕可至黄河,河北防线形同虚设!皆因……”
他话说到一半,触到陆明远扫过来的淡然目光,后面指责“皆因前任布置不当”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,说不出口。形势比人强,此刻再攀诬陆明远,无异于自打嘴巴。
陆明远转向赵瑗,声音沉稳,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:“陛下,蒙古此番来势汹汹,意在速战速决,一举摧毁我河北防御体系,进而威胁中原。其大汗亲征,士气正盛,不可正面硬撼。”
“那……那难道要弃守河北不成?”赵瑗急道。
“非也。”陆明远摇头,“河北防线经年经营,纵有……纵有调整,根基尚在。且北地军民,心向朝廷,并非无一战之力。关键在于,如何应对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全场,最终落在地面上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上,仿佛能穿透这锦绣,看到远方的烽火狼烟。
“臣有三策,请陛下圣裁。”
“快讲!快讲!”赵瑗连声道。
“其一,固守要点。命孟珙放弃外围难以坚守之城寨,集中兵力,死守真定、中山、河间等核心军镇。这些城池墙高池深,粮草储备相对充足,足以拖延蒙古大军步伐。同时,严令各地坚壁清野,使敌虏掠无所获。”
“其二,扰敌后方。可遣精干之将,率轻骑潜入敌后,焚其粮草,断其补给,袭扰其偏师。蒙古大军远征,补给线漫长,此乃其软肋。刘整将军……或可担此任。” 提到刘整名字时,陆明远语气没有任何波动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。
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策,”陆明远抬起头,目光锐利如刀,直刺赵瑗,“请陛下立刻下旨,动员两淮、荆襄之兵,火速北援。同时,启用京湖制置使赵方,令其自襄阳出兵,北上威胁蒙古侧翼,使其不能全力东进。此乃‘围魏救赵’之策,迫使蒙古分兵,方可解河北之围。”
三条策略,条理清晰,既有战术层面的固守扰敌,更有战略层面的全局调动。尤其是最后一点,直接点出了需要调动史弥远势力范围(如两淮部分区域)的兵力,以及启用与史弥远不甚和睦的宿将赵方,这无疑是直接介入了最敏感的权争领域。
殿内一片寂静。陆明远的策略,像一剂猛药,让慌乱的人们暂时找到了方向,但也触动了更多人敏感的神经。
史弥远终于开口了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:“王爷方略,看似周详。只是……调动两淮、荆襄兵马,事关重大,粮秣调度,将官协调,非一日之功。更何况,京湖赵方,年事已高,能否担此重任?王爷久不在朝,恐怕不知其中关节复杂。若调度不当,恐未救河北,先乱了我江淮腹地。”
这是典型的官僚说辞,以“稳妥”、“复杂”为名,行拖延阻挠之实。
陆明远看向史弥远,脸上依旧平静,但话语却重若千钧:“史相所言极是,军政大事,确实关节复杂。然,蒙古铁骑,不会因我朝中‘关节复杂’而放缓马蹄。若等我们理清所有‘关节’,恐怕黄河以北,已非宋土。届时,江淮腹地,又如何能独善其身?”
他微微提高声调,目光再次转向赵瑗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陛下!此乃存亡之秋,非比平素!当行非常之法,用非常之人!若事事拘泥成例,顾虑权宜,则大势去矣!臣,愿立军令状!”
“军令状”三字,如同惊雷,炸响在每个人耳边。一个闲散亲王,无兵无权,竟敢立军令状?
赵瑗看着陆明远那沉静而坚定的面容,看着他眸底深处那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决绝,再环视周围那些或惶恐、或算计、或沉默的面孔,一股混杂着羞愧、依赖和最后希望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他猛地一甩袖子,挣脱开内侍的搀扶,嘶声道:“就依陆王之言!即刻拟旨!河北诸军,暂由孟珙节度,务必给朕守住要点!两淮、荆襄兵马,即刻动员北上!京湖赵方,加授河北策应使,速发兵北上策应!一应粮草军械,优先拨付,若有延误,以叛国论处!”
他顿了顿,深吸一口气,看向陆明远,眼神复杂:“陆王……陆王深知北事,运筹帷幄,朕……朕心甚慰。即日起,陆王参赞枢密院军务,一应北疆战事,皆可过问!”
这是一个没有实职却有巨大影响力的位置,是皇帝在恐慌和无奈之下,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信任和授权。
史弥远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,但在此刻亡国危机面前,他们也无法公然反对皇帝的决断。
陆明远深深一揖:“臣,领旨谢恩。必竭尽全力,以报陛下。”
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或激动,仿佛只是接受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任务。
退出垂拱殿时,东方已露出微熹。临安的清晨,依旧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,但陆明远知道,远在北方的天空,此刻定然已被战火与硝烟染成了暗红。
他抬头望了望那抹鱼肚白,轻轻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葛布道袍。
闲散的日子,结束了。
接下来的,将是比沙场更加凶险的朝堂博弈,和一场关乎国运的生死之战。他手中无刀,但胸中自有百万兵。
他迈步向宫外走去,步伐沉稳,背影在晨曦中拉得很长。
属于陆明远的战场,从此刻起,转移回了这繁华似锦,却也暗藏杀机的临安城。而北疆的烽火,将是他在这新战场上,最沉重的筹码,也是最锋利的武器。
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