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深了，连临安城也终于褪尽了最后一丝暖意。陆王府的书房里，早早笼上了炭盆，但那股子阴冷，仿佛是从砖缝墙根里渗出来的，挥之不去。陆明远裹着一件厚实的棉袍，坐在窗下，手里捧着的却不是书，而是一封来自北疆、经由孟珙之手转来的密信。信上说，边镇修缮的进度因钱粮拨付迟缓，已落后预定近三成；新募的屯田兵因待遇不公，时有骚动；更令人忧心的是，朝廷新派去的几位文官监军，与刘整等将领屡生龃龉，将不知兵，兵不知将，隐隐已成乱象。
他放下信纸，指尖冰凉。这些，都在他预料之中。他当初交出的，不仅仅是一个衙门，一套印信，更是北疆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股气。散了，再想收拢，就难了。
“王爷，”管家在门外低声道，“宫里来人了，说是陛下召您即刻入宫。”
陆明远微微一怔。自他“荣养”以来，皇帝虽偶有赏赐慰问，却从未如此急切地召见。他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。
福宁殿内，炭火烧得比他的书房旺得多，却依然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。赵瑗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图前，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。殿内除了伺候的胡源，竟再无他人。
“臣，参见陛下。”陆明远行礼。
赵瑗没有回头，只是抬了抬手，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：“陆卿，你来看看。”
陆明远走上前，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去——地图上，代表蒙古势力的黑色标记，不再像以往那样零星散布于漠北，而是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，正从中部、西部两个方向，缓缓向南部边境晕染、逼近。几条粗重的黑色箭头，分别指向大同、真定，甚至更南边的洛阳！
“这些……是刚到的军报？”陆明远心头一沉。
“不止是军报，”赵瑗转过身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惊惶，“还有皇城司安插在草原的探子，冒死送回来的密信。窝阔台死后，蒙古诸王内斗不休是真，但正因如此，他们更需要一场向南的、酣畅淋漓的胜利，来证明自己，来整合内部！拔都在西边打得越好，留在东方的这些王爷，就越发焦躁，越想在我朝身上咬下一块肥肉！”
他指着地图上那几个黑色箭头，手指微微颤抖：“你看这里，大同外围，近来蒙古游骑的数量增加了三倍不止！这里，真定以北，发现了大队骑兵集结的痕迹！还有这里，洛阳！他们竟然派了小股精锐，伪装成商队，试图渗透进来！陆卿，他们……他们这是要全面南侵啊！”
陆明远沉默地看着地图。局势的恶化，比他预想的更快，也更糟。蒙古人显然吸取了上次轻敌冒进的教训，这一次，攻势更猛，准备也更充分。而大宋这边呢？朝堂上还在为了一点权力勾心斗角，北疆防务因他的去职而陷入停滞甚至倒退。
“陛下召臣来，是为何事？”他平静地问。
赵瑗看着他，眼神复杂，有依赖，有愧疚，也有深深的无奈：“陆卿，朝堂上的事情，朕知道，委屈你了。史弥远他们……唉！但如今局势危急，北疆离不开你！朕……朕想让你重新出山，总督北疆军政，应对此危局！”
陆明远心中并无多少波澜。他知道会有这一天，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，这样……屈辱。需要时便召之即来，猜忌时便挥之即去。
他缓缓跪下，却没有立刻领旨。
“陛下，”他抬起头，目光清澈地看着皇帝，“臣，年老体衰，才疏学浅，恐难当此重任。且北疆如今政出多门，臣若复出，名不正言不顺，恐更添纷乱，于大局无益。”
这是婉拒，也是试探。
赵瑗急了，上前一步：“陆卿！都什么时候了，你还说这些！北疆若有不测，你我皆是千古罪人！名分之事，朕给你！朕即刻下旨，恢复你太师之位，总督河北、河东、京西诸路兵马，赐便宜行事之权，凡北疆军政，皆由你一言而决！朝中若有非议，朕替你挡着！”
“陛下，”陆明远依旧跪着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“非是臣推诿。只是……前番‘私造军械’之案，尚未有定论。臣若复出，恐惹人非议，说陛下任用有罪之臣，于陛下圣名有损。”
他在逼皇帝，逼他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说法，一个彻底的清白。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，顶着猜忌和罪名，去干那随时可能被背后捅刀子的活计。
赵瑗脸色变了几变，他何尝不知陆明远的意思。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下定了决心，转身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，递给胡源：“念！”
胡源展开圣旨，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：
“……查前北疆督办太师陆明远，为固边防，改良军械，虽有逾越规制之处，然其心可鉴，其功可表。所谓‘私造军械、结交商贾、图谋不轨’等事，经查皆属子虚乌有，乃小人构陷！着即，为陆明远昭雪前冤，所有弹劾奏章，一概焚毁，永不录用相关言官！以示朕不疑功臣之心！”
圣旨念罢，殿内一片寂静。
陆明远伏地，叩首：“臣……谢陛下明察！陛下万岁，万岁，万万岁！”
这一次，他的声音里，终于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。这不仅仅是一份平反的圣旨，更是皇帝一种态度的表明，是对他过往所有“逾越”行为的最终背书。
赵瑗亲手将他扶起，握着他的手，力道很大：“陆卿，北疆……朕就托付给你了！”
“臣，定当竭尽全力，万死不辞！”陆明远郑重承诺。
然而，就在陆明远准备领命出宫，连夜筹划北疆防务之际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！
“报——！八百里加急！大同军情！”
又是一名信使冲入殿内，这一次，他带来的不是染血的狼牙箭，而是一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铜管。
“陛下！孟珙将军急报！蒙古大将口温不花，亲率铁骑三万，突然出现在大同城西五十里外的白登台！其军容鼎盛，来势汹汹！更……更有一支偏师，约万人，绕过太行山，出现在真定府背后！两路敌军，似有合围我北疆重镇之势！”
口温不花！蒙古名将！兵力三万！还有偏师迂回！
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，砸得赵瑗踉跄后退一步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
“果然……果然来了……”他喃喃道，声音充满了绝望，“而且来得如此之快，如此之狠！”
他猛地抓住陆明远的胳膊，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：“陆卿！陆卿！你看这……这该如何是好？！大同、真定，可能守住？！”
陆明远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皇帝，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图。白登台，真定背后……蒙古人这次，是摆明了要打一场硬仗，要一举摧毁大宋在北岸的防御体系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压下心中的震动，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。
“陛下勿慌。”他的声音稳定，带着一种久违的、属于统帅的决断力，“敌军虽众，然我大同有孟珙，真定有刘整，皆善守之将。且其分兵两路，正给了我军各个击破之机！”
他松开皇帝，快步走到地图前，手指迅速点划：
“传令孟珙！大同城高池深，粮草充足，命他依托坚城，稳守不出，消耗敌军锐气！同时，多派精干哨探，严密监视口温不花主力动向，尤其是其粮道！”
“传令刘整！真定背后之敌，乃是偏师，孤军深入，犯了兵家大忌！命他不必固守待援，可主动出击，寻机歼灭或重创此路敌军！打掉蒙古人的嚣张气焰！”
“再传令河北、河东各军镇！严守关隘，互为声援！没有朕与陆卿将令，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，亦不得让蒙古一兵一卒渗透进来！”
他一条条命令发出，清晰果断，仿佛那支曾经指挥千军万马的令旗，再次握在了他的手中。
赵瑗看着他沉稳的背影，听着他条理分明的部署，慌乱的心竟渐渐安定了下来。他忽然明白，有些东西，是朝堂上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永远无法替代的。临危受命，擎天保驾，非此等历经沙场的柱石之臣不可！
“就……就依陆卿所言！”赵瑗重重点头，对胡源吼道，“快去传旨！按陆太师说的办！”
胡源慌忙领命而去。
陆明远这才转过身，对皇帝深深一揖：“陛下，军情紧急，臣需即刻前往枢密院，调兵遣将，协调粮草。请陛下坐镇中枢，稳定朝局！”
“好！好！你去！朕信你！”赵瑗连连摆手。
陆明远不再多言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福宁殿。秋日的阳光照在他重新挺直的脊梁上，那身紫色的王袍，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，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他知道，考验才刚刚开始。这一次，他手中有了名分，有了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（至少此刻是），但面对的，也是一个更强大、更狡猾的敌人。
北疆的风雪，即将迎来最酷烈的严冬。而他，必须在这寒冬到来之前，为这个国家，守住那道最后的防线。
宫门外，等候他的亲兵牵来了战马。他翻身上马，看了一眼北方阴云密布的天空，猛地一抖缰绳。
“去枢密院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