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制座椅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向上蔓延,陆昭与那位被称为“白塔指挥官”的男人并排坐着。
他们太阳穴上连接的生物电传感器,正悄然探入思想的禁区。
嗡鸣声低沉而持续,那是心理共鸣程序启动的序曲。
沈清站在他们面前,面无表情地翻开一份文件,声音清脆而公式化,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:“根据《紧急心理干预条例》第十四条修正案,本次心理状态追溯测试,基于双方完全自愿原则进行。全程将进行录像,作为司法参考依据。”
“自愿?”指挥官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,那笑声在过度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微微侧过头,眼角的余光扫过陆昭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,“你们真的以为,靠这点小孩子的把戏,就能碰触到我的思想?我每天都在清理无用的记忆,就像清理垃圾一样。我的大脑,比你们脚下的这座城市还要干净。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久居上位的傲慢与自信,仿佛他的意志是一座无法被攻破的堡垒。
陆昭始终闭着双眼,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他没有理会指挥官的挑衅,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:“我不需要碰触你的全部。”
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。
“我只要那一晚——十一月二十三日,凌晨两点十七分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连接着指挥官的传感器数值在监控屏幕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剧烈的、不规则的尖峰波动。
他那游刃有余的呼吸,第一次出现了微不可察的停滞。
那双总是蕴含着冷酷与算计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,碎了。
大屏幕上,原本混沌的雪花点开始凝聚,一幅模糊的影像摇晃着呈现出来。
那是一间装潢考究的办公室,窗外是沉沉的夜色。
一个比现在年轻许多,却同样神情威严的男人——正是当年的指挥官——正将一份牛皮纸袋包裹的文件,小心翼翼地放入墙壁内嵌的保险柜中。
影像的质感粗糙,像是从一段被反复擦写的录像带中勉强提取出的残片。
紧接着,一个声音从音响中泄露出来,带着电流的杂音,却掩盖不住那份独有的冷漠与威严。
是指挥官的声音。
“陆振华,你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。”
话音未落,画面猛地一跳,切换到一个更为昏暗的场景。
他站在落地窗前,背影被城市的灯火勾勒成一个漆黑的剪影,手中握着一部老式的电话。
“处理掉他,干净利落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不清,但指挥官的下一句话,却像一把匕首,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。
“连同那个多嘴的法医,沈秀兰。”
听证室内一片死寂,连呼吸声都消失了。
沈清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就在这时,陆昭那双紧闭的眼睛,豁然睁开。
他的瞳孔在幽光中收缩成一个危险的点,直勾勾地锁定在身旁男人的脸上。
“你说的‘处理’,就是让你的学生,那个你一手培养出来的心理侧写师韩明远,亲手割断我父亲的喉咙,对吗?”
这个问题,不是疑问,而是陈述。
一个从地狱深处捞起的,血淋淋的陈述。
指挥官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,他用来构筑精神壁垒的砖石正在一块块剥落。
他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,嘴唇翕动着,挤出嘶哑的辩解:“幻觉……这是心理诱导……是你们伪造的……”
观察席上,唐检察官的身体猛地前倾,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,那只始终放在桌下的手,已经无声地按在了红色紧急警报的按钮之上,只待一个最终的确认。
“伪造?”陆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他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,继续向那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发起更猛烈的冲击,“但你没有想到,韩明远会失控,对吗?他身上有你无法预测的缺陷。他在完成了你的‘任务’,杀害了沈法医之后,品尝到了掌控生死的快感。他开始享受这种感觉,开始自己挑选目标,自己动手。你本来只想一劳永逸地灭口,结果却亲手养出了一个震惊全国的连环杀手。”
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剧烈地扭曲、闪烁,仿佛记忆的主人正在用尽全力抵抗这次窥探。
但那段记忆太过深刻,太过血腥,早已在他的潜意识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。
雪花闪过,一个新的场景撕裂了黑暗。
阴暗的地下室内,刺鼻的血腥味几乎要穿透屏幕溢出来。
年轻的韩明远跪在指挥官的面前,神情狂热而扭曲,他的双手沾满了尚未干涸的血迹,像一个向神明献上祭品的信徒。
“老师……我做到了,我比您想象中做得更好。”
指挥官的脸上没有任何赞许,只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和烦躁。
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没有标记的银行卡,扔在韩明远面前。
“去国外,我会给你安排新的身份。永远不要再回来。”
整个听证会现场,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记者张薇手中的录音笔“啪”的一声掉在地上,她却浑然不觉。
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罪恶与交易震慑住了。
在这片死寂中,沈清缓缓站起身。
她绕过桌子,走到会场中央,目光如炬,直视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指挥官。
她的话语,不再是冰冷的程序宣读,而是带着整个事件核心重量的审判之锤。
“现在,请回答最后一个问题——‘红眼计划’真正的目的,所谓的通过心理干预提前阻止犯罪,不过是一个幌子。它真正的目的,是筛选、培养、并安插像韩明远这样绝对服从,且可以被‘合法’清除的棋子,从而制造一个完全由你掌控的、凌驾于现有法律之上的……司法体系,对吗?”
“不——!”
指挥官猛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,他剧烈地挣扎起来,双手疯狂地撕扯着头上的传感器,仿佛那不是精密的仪器,而是灼热的烙铁。
警卫们立刻上前,试图将他控制住。
陆昭却在此时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束缚,不退反进。
他在警卫的空隙中逼近到指挥官的面前,几乎与他脸贴着脸。
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,低语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刺,扎进对方最后的尊严里。
“你以为你是在重塑秩序?不,你只是一个害怕被审判的懦夫。你害怕像我父亲那样的人,害怕那些不肯屈服于你所谓‘新秩序’的坚守者。我父亲到死都没有认输,而你——”陆昭的声音陡然拔高,清晰地传遍整个房间,“你连直视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!”
这句话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指挥官的挣扎戛然而止,他的瞳孔骤然放大,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瘫软在座椅上。
与此同时,主屏幕发出“滋啦”一声刺耳的尖啸,爆闪出最后一段、也是最深层的一段记忆碎片。
那是在一间更加黑暗、更加压抑的密室里。
指挥官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,屏幕上显示着一段音频文件的波形图。
他一遍又一遍地点击着“删除”按钮,每一次点击,他的嘴唇都会神经质地颤抖着,喃喃自语。
那声音充满了恐惧与自我催眠。
“不能让他们知道……不能……我是第一个……我是第一个实验者……”
全场哗然!
唐检察官猛地从座位上站起,那只按在警报器上的手,终于狠狠地砸了下去。
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云霄。
他威严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混乱。
“立即逮捕!以涉嫌蓄意谋杀、教唆杀人、篡改司法程序、反人类罪,立即对‘白塔指挥官’实施最高级别逮捕!”
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破门而入,冰冷的枪口对准了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。
记者张薇像是刚从溺水的状态中惊醒,她抓起地上的录音笔和相机,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。
在走廊上,她迅速打开了直播设备,面对镜头,她的声音因激动和后怕而剧烈颤抖:“各位观众,我们刚刚……我们刚刚目睹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审判!一场不是用物证,而是用记忆本身进行的审判!权力的神坛,在这一刻,被它试图掩盖的真相,彻底击穿!”
混乱中,沈清快步走到陆昭身边,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。
他的手心全是冷汗,身体也在微微发抖。
精神的高度集中和情感的剧烈冲击,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
陆昭没有看她,而是抬起头,望向窗外。
不知何时,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云已经悄然散去了一角,一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,虽然微弱,却真实存在。
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:“父亲,我听见你了。”
就在这一刻,沈清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震动。
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,屏幕上跳出一条匿名信息,发信人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。
信息只有一句话:“这只是一个开始,我们还在看着你。”
沈清的瞳孔猛地一缩,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锁上了屏幕,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。
她抬起头,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,试图从那些混乱的人群中找出任何可疑的视线。
她的动作很快,很隐蔽,但她没有察觉到,在不远处,刚刚下达完逮捕命令的唐检察官,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和陆昭。
他没有走过来,也没有离开,只是站在那里,那光芒里,有如释重负,有审视,甚至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警惕。
听证室内的喧嚣渐渐平息,被带走的指挥官留下了一张空荡荡的座椅,仿佛还残留着一个帝国的余温与崩塌后的寒意。
风从洞开的大门吹入,卷起地上一张被遗忘的废纸,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。
然而,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,新的阴影,才刚刚开始蔓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