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她先去火车站买好当晚122次列车车票,然后去铁道新村市场买了两大包最好的宁夏枸杞子,枸杞子泡酒,据说喝了对母亲的关节炎有疗效。又买了两袋最好的蕨麻,也叫人参果,爸爸最喜欢煮粥的时候放些蕨麻。黄河蜜已经上市,她很想带几个去给爸爸妈妈尝尝,但是没法儿拿,真是遗憾。正是J城水蜜桃大量上市的时候,整条街都弥漫着甜蜜蜜的桃香,可惜也没法带。
她想起去年此时在厂里度过的时光,竟然有不胜唏嘘的感觉,很想回厂里看看,或者去西关十字找到厂里设在那儿的销售门店,去看看杨师傅?唉,还是算了吧!既然是上辈子的事,又何必多生枝蔓。顺其自然,向前看,往前走吧。
她揣着车票,拿着一袋特产往招待所走。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,回头一看,是秦文!食品系88级的J城老乡。两人惊喜地抓住对方的手,惊呼:“太巧了!”她知道秦文前年毕业后,分回她母亲所在的J城供销合作社,但没想到她就在兰J城供销合作社的一个门店里上班,还是盘旋路附近她曾经无数次经过的那个门店。
秦文带她进到店里,跟同事打过招呼,两人拉着手坐在柜台后面说话。秦文的同事是几个和她们父母同时代的老太太,当她俩在那儿兴奋地述说别后情形时,宽容、慈爱地看着她们。
在学校时,J城老乡里,她和秦文的关系最好。秦文最爱银杏树,是秦文带她认识了校园里的每一株银杏树,教她捡银杏树叶做书签,带着手套剥出雪白的银杏核果,她还记得秦文站在食品系和园艺系那两排实验室之间,那棵得两人拉着手方能合抱的大银杏树下的样子:
那天天很蓝很高很远。阳光透过银杏树巨伞般的枝叶,慷慨地洒在秦文身上,在她穿着的那件苹果绿的棉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秦文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,比涂了胭脂还美。两颗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灵光闪动,在她脚下,金黄的银杏叶铺了厚厚一层。
她记得那天给秦文拍了好多照片,送照片给秦文的时候一个劲儿道歉:“唉,拍照水平太臭,照片上的你,不及那天我眼中的你,十分之一的漂亮。”秦文却很开心,真诚地说:“谁说的?挺好看的!大学四年,幸亏有你,给我留下这些照片作纪念。”她这才忐忑地问:“有几张我觉得好的,自作主张多洗了一套自己留下了,你不介意吧?”秦文婴儿一样白皙、圆润的脸,又像那天一样绯红,说:“不介意,怎么会介意,我高兴都来不及。”
秦文大学毕业两年的经历用两句话可以概括:为了让J城供销社接收秦文,她妈妈提前退休让出了自己编制。秦文接替她妈妈的位置,重复着她妈妈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子。
她告诉秦文刚到J城就碰到了乔健,他在家等了两年后和她同一年分去了省农校。两人都静默,她猜秦文和她一样在想一个问题:“我是不是也应该等着,直到分配的单位满意才去报到?”她很想知道乔健现在是否仍然满意?说不定哪天她会再次在这座城市碰到他?秦文脸上很快恢复了笑容,说:“唉,我现在挺好的,工作清闲,离家近。”但她明明在她脸上看到悲伤和落寞,让人心碎。
两人一直说到中午,秦文拉她回家吃饭,说她家就在马路对面。
秦文家在供销社家属院一栋楼房里,一套阳光充足,两室一厅的小房子,收拾的异常干净、舒适。没想到秦文的父母看上去那么苍老,像七八十岁,瘦瘦小小、颤颤巍巍,不苟言笑。秦文告诉她,她父母都是江苏人,她还有个哥哥,大学毕业后已经回到江苏工作,他们一家人迟早都要回江苏去。
吃过饭,两人靠墙并肩坐在秦文房间的小床上,一直说到秦文该去上班,她把秦文送到供销社门口,回招待所休息。
当天晚上,她乘坐122次列车,第二天天蒙蒙亮,在学校那一站下车,换乘一趟慢车,车到,在车站门口搭乘三轮车到秦岭公司路边,当她背着大旅行包出现在大姐家门口的时候,清楚地看到在厨房做早饭的母亲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她推开门,紧走几步,走到母亲面前,大声说:“妈!是我来了!”母亲直到此时才确认自己不是幻视,哆嗦着薄薄的嘴唇,喊了声:“雪儿!”泪水迷糊了双眼,哽咽着说:“我以为自己又眼花了。”
第二天,她接替爸爸送婷婷去西京音乐学院学小提琴。
婷婷开心极了,像过节似的。
她背着琴,牵着婷婷的手,下了火车沿着解放路,先逛北大街,然后去东大街吃虾肉包子,接着又在南门口下车去吃笼笼肉,下午两点才到小寨朱教授家。
朱教授出国了,这段时间由他的儿子,小朱老师,继续教婷婷学琴。她本来还有点儿担心,没想到婷婷交完作业,小朱老师拿过婷婷的3\/4琴做了段示范,天呐,这是同一把琴、同一首曲子吗?为什么原来吱吱嘎嘎的噪音变成了深沉美妙的乐音?她真想对大姐说,快别折腾老爸老妈让婷婷坚持学琴了,估计她就是学一辈子,也拉不出如此动听的琴声。
奔波忙乱中,一星期假期很快花光,她背上空空的行囊,再次回到学校。
从三月到七月,从九月到一月,她熟悉学校的每个季节,清楚记得每一季的花开花落,还是第一次看到八月的校园。
八月的校园是静谧的,又是噪嚷的,静谧的除了蝉鸣声再没有其它的声音,噪嚷的持续尖锐的蝉鸣声刺耳欲聋。八月的校园是炽热的,又是荫凉的,当她走上九十三级台阶,走在浓荫蔽日的校园里,能感觉得到汗水浸透裙衫,顺着大腿往下流,也能感觉到荫蔽的沁凉。
学校图书馆开着门,“诚朴、勇毅”四个大字端端正正映入眼帘。她轻手轻脚走上二楼,通过门禁,走进右手边综合阅览室,足有篮球场大的阅览室里只坐了三个人,她走到最熟悉的那张大木桌前,放下背包,随手取了一本《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》,坐下专心看了起来。
当阅览室门口上方的钟表指示四点二十分的时候,下课铃声响起,她把书放回原处,依依不舍离开图书馆,向大门口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