箭还在下——不是雨,是淬毒的獠牙,啃碎我背上那盏将熄的诗魂。
琉璃右臂的裂纹里淌着光,那不是血,是啃食骨头的古老诅咒。
他蘸着胸口的毒箭写诗,字字砸进土里,竟长出蠕动的金蛹。
救一人,枯骨堆高十丈;守一诺,历史在我血管里改道。
睢阳城头飘着肉香时,我的拳头凿穿了云梯——也凿穿了时空的旧痂。
金光所至,腐肉重生如蛹动。而叛军的箭矢正为我们钉好棺材。
当诗圣的绝唱成为疗伤咒语,我的右臂开始长出三星堆的图腾。
箭还在下。
不是雨,是铁做的蝗群,带着淬毒的尾芒,钉进木头、钉进尸体、钉进我藏身那截巨大云梯残骸的阴影边缘。噗噗的闷响,像饿狼在啃咬骨头。每一次撞击,都震得头顶的焦黑木梁簌簌落下灰烬,混着早已板结发黑的血块,砸在我脸上。
右臂彻底死了。
从肩胛骨到指尖,灌满了冰冷的铅,又像是被浇筑进了万载玄冰。只有裂纹深处偶尔传来一丝灼痛,证明它还没彻底脱离这具残躯。想动一下手指?念头刚起,就被那沉甸甸的虚无感碾得粉碎。左腿的箭伤在刚才亡命的扑滚里彻底崩开,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腹部的裂口,温热的血混着冷汗,黏腻地浸透腰胯以下的衣料,和地上半凝固的血泥搅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
背上,杜甫的重量轻得吓人。他的呼吸拂在我后颈,微弱得像风中残烛,随时会熄灭。只有那三支弩箭冰冷的触感,穿透薄薄的衣料,死死抵着我的脊骨,像三根楔进我魂魄里的钉子。
“崴…崴……”
细若蚊蚋的声音,贴着我的耳朵响起。不是意识清醒的呼唤,是濒死深渊里无意识的呓语。我猛地一僵,几乎以为是错觉。
“崴…崴兄…”
又一声。更清晰一点,带着梦魇般的挣扎和痛苦。
我艰难地扭过头。杜甫的脸侧靠在我肩上,眼睑紧闭,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,干裂发白的嘴唇翕动着,每一次微弱的开合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。冷汗浸透了他额角的乱发,一缕缕贴在灰败的皮肤上。他在挣扎,在某个比睢阳地狱更深的噩梦里沉浮。
“……暮…暮投石壕村…”
几个破碎的音节,像渗血的珠子,从他齿缝间艰难地滚落。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。这声音…这内容…
“……有吏…夜捉人…”
他身体猛地一颤!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,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。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枯槁的身体里爆发出来,竟猛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!
那双眼睛!
空洞。痛苦。没有焦点。像两口被绝望和悲怆彻底淘空的深井。他的目光穿透了我,穿透了这截散发着焦糊血腥的残骸,穿透了睢阳城头猎猎作响的残破唐旗,钉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、只有他能看到的、更为惨烈的时空——
“……老翁…逾墙走……”
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抠出来,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,带着足以让鬼神落泪的悲怸:
“……老妇……出门看……”
《石壕吏》!
这泣血的诗篇,竟在睢阳战场的边缘,在他自己身中三箭、命悬一线的时刻,被他用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了出来!
就在那最后一个“看”字出口的瞬间——
嗡!
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力量,猛地从我怀中炸开!不是爆炸的冲击,而是一种温暖、厚重、带着古老悲悯气息的洪流!紧贴杜甫胸口的诗魂石,不再是冰冷坚硬的一块顽石。它活了!
刺目的、纯净的金光,如同初生的朝阳,瞬间喷薄而出!不再是之前系统干预时的冰冷蓝白,也不是琉璃臂碎裂时的熔岩赤红。这是纯粹的金色,温暖得近乎神圣,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历史感和无边悲悯!
这光芒瞬间吞噬了我和杜甫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流动的金茧。视野里的一切——焦黑的木梁、粘稠的血泥、钉满箭矢的尸体——都被染上了一层神圣又诡异的金辉。
系统界面被彻底淹没。猩红的警告,冰冷的提示,全部被一片纯粹的金色洪流覆盖。一行扭曲的、仿佛由无数金色星辰汇聚而成的古老字符疯狂闪烁:
[检测到超高纯度诗魄共鸣能量!来源:锚点核心(杜甫)-《石壕吏》!能量吸收中…]
紧接着,一行更为巨大、血红的警告撕裂金光强行显现:
[警告!高维能量共鸣触发未知协议…能量场域激活…范围扩散…]
那金色的光芒,如同拥有生命的水流,瞬间从我和杜甫身上漫溢开去,迅速覆盖了藏身点周围数丈的空间!光芒所及之处,空气中弥漫的浓烈血腥味、焦糊味、尸臭…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拂去,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置身于古老祠堂倾听史诗吟唱的庄重与悲怆。
然后,我看到了光。
不是诗魂石自身的光芒。是光中发生的事。
离我最近,是那个断臂的老卒。他之前被我拖进这处掩体,仅剩的枯手还死死抓着我腰间的破布。此刻,他蜷缩在金色光芒的边缘,那张布满沟壑、沾满血污和灰烬的脸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着,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死亡的麻木等待。
金光流淌过他那条被齐肩斩断的残臂。伤口处,烂肉翻卷,断裂的骨头茬子和暗红的筋肉暴露在空气里,边缘已经发黑坏死。
光拂过的地方,异变陡生!
那狰狞的断口边缘,坏死的血肉组织……动了!
像无数极细微的、金色的丝线从光芒中析出,温柔又坚定地刺入那发黑的创面。坏死的皮肉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残雪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、收缩!更深处,断裂的血管、撕裂的肌束,竟被这些金色的丝线如同最灵巧的织工般,缓缓地……拉拢、牵引、对接!
不是神迹般瞬间愈合的白光。是过程!缓慢、清晰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生命力的蠕动!皮肉在金色的丝线牵引下,像初生的蛹虫在笨拙地收拢自己的伤口,艰难地弥合着巨大的残缺。新鲜的、粉红色的肉芽在创面底部顽强地冒出、交织。暗红的渗血迅速止住,被一层薄而坚韧的、带着湿润光泽的膜覆盖。
老卒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!瞳孔里映着那蠕动的伤口,映着流淌的金光,那里面麻木的绝望如同冰层般寸寸碎裂,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茫然和一种被巨大未知攫住的、本能的恐惧。他枯槁的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,喉咙里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抽气声,仿佛濒死的鱼。
不止他!
另一侧,一个腹部被豁开、肠子都流出一截拖在地上的年轻唐兵,原本已因剧痛和失血陷入半昏迷,只有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。金光漫过他那恐怖的伤口。
那些暴露在外的、沾满泥污、部分已经发暗坏死的肠子,竟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地……推回了腹腔!创口边缘翻卷外露的皮肉,同样被金色的丝线精准地拉拢、对接。蠕动的速度比老卒的断臂更快,粉红的肉芽在巨大的伤口上疯狂交织,如同无数饥饿的细虫在啃噬着死亡,编织着新生。年轻士兵无意识抽搐的手指,渐渐平复下来,胸膛的起伏微弱却平稳了许多。
还有一个被长矛洞穿大腿钉在地上的汉子,矛杆已被金光笼罩。矛杆周围的皮肉和筋膜同样在金色丝线的牵引下缓慢蠕动,伤口在收缩,新鲜的肉芽正试图包裹那冰冷的凶器。
我猛地低下头。
小腹!那条被箭簇撕裂、又被我自己在剧斗中反复崩开的伤口,此刻正浸泡在温暖的金色光流中。钻心剜骨的剧痛,如同被一只温柔却有力的手抚平,迅速褪去,只剩下微微的麻痒。我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,皮肉裂开的边缘,正在金色丝线的牵引下,一点点地、艰难地……向中间收拢!坏死的组织被剥离、消融,新鲜的、带着生命力的粉红在创口底部滋生、蔓延。
我甚至能“看”到——不,是感觉到——那些断裂的微小血管被接续,破损的肌束被弥合!愈合的速度远超旁人!
我又猛地看向背上的杜甫!
金光最浓郁处,他胸前那三支毒箭造成的恐怖创口,此刻成了金色光芒汇聚的旋涡!箭簇周围的皮肉同样在缓慢而坚定地蠕动、弥合!之前萦绕在伤口边缘、带着不祥死气的黑紫色毒素,如同遇到了克星,在金光的冲刷下迅速变淡、消散!他微弱的呼吸,在金光的滋养下,竟真的变得绵长了一丝!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那泣血的吟诵未曾停止,反而在金光的加持下,吐字更加清晰,悲怆之意直透灵魂!
“……吏呼一何怒!妇啼一何苦!……”
字字如锤,砸在金光笼罩的这片血腥战场上,也砸在我的心上!
光环!疗愈的光环!
诗魂石吸收了杜甫濒死之际吟出的《石壕吏》,竟触发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力量!它在救人!用这种缓慢、清晰、带着蠕动生命感的残酷方式,对抗着睢阳这片地狱的死亡法则!
狂喜吗?
没有。
只有一股彻骨的、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,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!
这金光太亮了!亮得如同在无边血海上点燃了一座灯塔!它驱散了死亡的阴影,却引来了更恐怖的毁灭风暴!
短暂的、死一般的寂静。
战场的声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圣金光吞噬了刹那。
紧接着,叛军的方向,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、混杂着极致恐惧和歇斯底里狂怒的咆哮!
“妖法!妖法!!!”
“杀了那个妖人!毁了那光!”
“放箭!射死他们!快!”
比刚才密集十倍、疯狂十倍的箭雨,如同被激怒的黑色蜂群,撕裂硝烟弥漫的浑浊空气,带着刺耳的、撕裂耳膜的尖啸,铺天盖地攒射而来!目标只有一个——金光最浓郁的中心,我和杜甫!
噗噗噗噗噗!
箭矢咬进木头的声音连成一片狂暴的骤雨!头顶那巨大的云梯残骸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,剧烈地震颤起来!更多的碎木、灰烬、凝固的血块暴雨般砸落。
几支角度刁钻的劲弩,穿透木梁交错的缝隙,带着凄厉的尖啸,狠狠扎进我脚边的血泥里,溅起的泥点混合着腐臭的腥气扑了我一脸!其中一支,几乎是贴着我的鼻尖飞过,冰冷的箭头刮起的劲风让脸颊生疼!
“呃啊!”
一声短促的惨叫。是那个腹部被豁开的年轻士兵!一支流矢穿透金光,精准地钉进了他刚刚开始弥合、脆弱不堪的肩窝!刚刚平复的呼吸瞬间变成了破风箱的抽气,刚刚止血的创口再次崩裂,鲜血汩汩涌出!金光努力地涌向他的新伤,试图弥合,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。
守护?还是暴露?
这金光在救人,却也在用最残酷的方式,将我们变成这片修罗场上最耀眼的活靶子!它在抽取杜甫的生命力吟唱诗篇,它在用这种蠕动蛹动的方式挑战着战场的铁律,它引来了倾泻如瀑的死亡箭雨!
继续吟唱,激发这光环?它能救人,能吊住老杜的命,但也可能让杜甫耗尽最后一点生机,更可能让我们所有人瞬间被射成刺猬!
强行中断?掐灭这金光?那老卒的断臂、年轻士兵的腹部、钉在地上的汉子……所有正在艰难愈合的伤口都会瞬间崩溃!杜甫胸前箭伤残留的毒素会反噬,他可能立刻毙命!那些刚被金光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,会再次坠入深渊!
操!
没有选择!从来都没有!
“老杜!念!别停!!”我对着杜甫的耳朵嘶吼,声音像砂纸摩擦生铁,压过箭矢破空的尖啸和叛军的狂嚎。同时,身体动了!
左腿猛地发力,剧痛如同电流贯穿全身,我几乎能听到伤口肌肉纤维再次撕裂的细微声响。身体从紧靠的城砖上弹起,仅剩的、还能动的左手闪电般探出!不是去拿武器——链刃早不知丢在哪个尸堆里了。目标是地上散落的、半埋在血泥中的一切!
一块沾着脑浆和碎骨的沉重城砖!一截断裂的、带着锋利木茬的矛杆!甚至一具被箭射穿的、尚未完全僵硬的叛军尸体!
霍家拳的劲力灌注左手!没有花哨的招式,只有最原始、最暴力的投掷!
嗖!
沉重的城砖带着沉闷的破空声,旋转着砸向一个刚刚攀上附近矮墙、正张弓搭箭的叛军弓手!那弓手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黑影罩下,连惨叫都未及发出,整个头颅就如同烂西瓜般爆开!红的白的喷溅在焦黑的墙砖上。
嗤!
矛杆如同标枪,精准地贯入另一个弩手的咽喉!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飞,钉在后面的同伴身上,引起一阵混乱的惊呼。
嘭!
那具叛军尸体被我单手抡起,像一面沉重的人肉盾牌,狠狠砸向左侧涌来的几名刀盾手!尸体撞上盾牌,骨裂声令人牙酸,冲击力让那几人踉跄后退,攻势为之一滞。
我成了这片小小金色领域的守门人!
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左腿,顶着腹部不断撕裂渗血的剧痛,只能用步法——霍家拳赖以成名的游身步——在方圆不到三步的狭窄空间内,如同困在笼中的受伤凶兽,极限地腾挪、闪避、格挡!
每一次拧身侧步,左腿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,每一次发力投掷,腹部的伤口都传来撕裂的闷痛。断矛、石块、尸体,所有能抓到手的东西,都被我化作致命的投掷物,不求杀敌,只求阻滞!只求为这金光笼罩的方寸之地,争取多一息的时间!
一个叛军悍卒突破了投掷的封锁,嚎叫着扑到近前,手中的横刀带着恶风劈向昏迷的杜甫!他甚至没看我一眼,目标明确——打断那吟诵!
“滚开!”
我喉咙里爆出野兽般的咆哮!身体不退反进,迎着刀锋撞入他怀中!左肩狠狠撞在他持刀的手腕内侧,同时左手五指如钩,闪电般扣向他咽喉!霍家短打·金雕锁喉!
咔嚓!
清脆的喉骨碎裂声!那悍卒的嚎叫戛然而止,眼珠暴凸,手中横刀“当啷”落地。我顺势拧身,将他沉重的身体当作沙包,狠狠砸向后面涌来的敌人!
呼!呼!呼!
我剧烈地喘息着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,肺叶火烧火燎。视线开始模糊,汗水、血水糊住了眼睛。金光依旧温暖,但它笼罩下的我,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……虚弱。仿佛生命力正被这光芒,被怀中那块滚烫的诗魂石,连同背上杜甫那泣血的吟诵,一同抽走!
“……听妇前致词:三男邺城戍。一男附书至,二男新战死……”
杜甫的声音,在金光的加持下,穿透箭矢的尖啸和叛军的怒吼,清晰地回荡在这片小小的死亡之地。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无形的锤,敲打着这片土地上最深沉的苦难。
系统界面被金色的洪流和血红的警告撕扯着,一行小字在角落里疯狂闪烁:
[高维能量负载:87%…载体(景崴)生命体征持续下降…精神负荷临界…警告!右臂能量残留异常!形态变化!]
右臂?!
我猛地看向那条死寂的、布满灰败裂纹的琉璃右臂!从肩膀到指尖,依旧是冰冷的、沉甸甸的虚无感。但此刻,在那密布的、蛛网般的灰败裂纹深处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!
不再是黯淡死灰!
裂纹的沟壑中,那原本如同凝固熔岩的、黯淡的金红色纹路,此刻竟像是被下方沸腾的金光重新点燃!它们在蠕动!不是错觉!细微的、如同无数极细小的金色蛆虫在灰烬下钻行!那金色的丝线,竟是从我手臂的裂纹里蔓延出来的!它们与周围弥漫的诗魂石金光呼应着,脉动着!一种诡异的、仿佛不属于我身体的、冰冷而强韧的生命脉动感,正沿着那些裂纹,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臂、向肩膀……甚至向躯干侵蚀!
沉重感依旧,但那沉重的内核里,多了一种东西——脉动!冰冷、强韧、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脉动!像是什么被封印的东西,正被这战场、这金光、这无尽的杀戮和悲怆……一点点唤醒!
这感觉让我毛骨悚然!
“室中……更无人……惟有……乳下孙……”
杜甫的吟诵还在继续,带着泣血的颤抖,每一个字都像在燃烧他最后的生命烛芯。
金光依旧在流淌,缓慢地修复着伤员的创口。老卒断臂的创面已经收拢了三分之一,粉红的肉芽艰难地覆盖着巨大的残缺。年轻士兵腹部巨大的伤口边缘,坏死的组织已被清理干净,新鲜的肉芽交织成网,努力地想要合拢那恐怖的豁口。钉矛汉子腿上的伤口也在收缩,矛杆几乎被新生的肉膜包裹了一半。
但箭雨更急了!叛军彻底疯狂了!他们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暴戾的毁灭欲!摧毁这“妖法”!摧毁这异端!他们不再畏缩,顶着投掷物的杀伤,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来!刀光剑影,彻底淹没了这片金光笼罩的狭小区域!
我如同怒海狂涛中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。
左手抓起最后半截带着锋利断口的矛杆,身体在间不容发的空隙里闪避着劈来的刀锋,矛杆如同毒蛇的獠牙,每一次戳刺都精准地贯入敌人铠甲的缝隙、咽喉、眼窝!每一次格挡,腐朽的矛杆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震得我虎口崩裂,左臂酸麻。
噗!
一柄横刀终于突破了防线,狠狠斩在我的左臂外侧!皮甲撕裂,鲜血飙射!剧痛让我眼前一黑,动作瞬间变形!
另一个叛军看准机会,手中长矛如同毒龙出海,直刺我怀中的杜甫!那矛尖的寒芒,在金光下刺眼夺目!
躲不开!也挡不住了!
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嗡!
一股更强的、带着尖锐怒意的金光猛地从我怀中炸开!诗魂石的光芒瞬间变得炽烈!那柄刺到杜甫胸前的长矛,矛尖在触及金光的刹那,竟如同投入熔炉的冰雪,发出“嗤啦”一声轻响,迅速变得赤红、软化、扭曲变形!
持矛的叛军如遭雷击,惨叫一声,握矛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,皮焦肉烂,长矛脱手坠地!
是杜甫!他念到了诗中最悲愤之处!
“……老妪力虽衰……请从吏夜归!急应河阳役……犹得……备晨炊!”
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,嘶吼出这控诉人间至悲的结尾!声音在金光的激荡下,如同洪钟大吕,带着撕裂苍穹的悲怆,狠狠撞进每一个人的耳膜!
金光随之攀升至顶点!璀璨!悲壮!如同在这血海尸山上点燃了最后的文明火炬!
噗通!
吟诵声戛然而止。
杜甫的头猛地垂落,再次重重砸在我的肩上。滚烫的额头紧贴着我的颈侧。那盏用生命燃烧的烛火,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,熄灭了。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,证明着一线生机尚存。
他念完了。
那璀璨到极致、悲壮到极致的金色光潮,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、暗淡,最终缩回诗魂石之内,只留下淡淡的、温暖的金色余晖,如同薄纱般依旧笼罩着他和我,以及周围那方寸之地。那神奇的、蠕动蛹动般的愈合过程也停了下来,仿佛按下了暂停键。
战场的声音,箭矢的呼啸、叛军的嘶吼、伤兵的呻吟,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回,将这片短暂的“神圣”空间重新拖回血腥的现实。
我瘫软在地,背靠着冰冷的、浸满血水的城砖,剧烈地喘息。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。左臂外侧的刀伤深可见骨,鲜血汩汩流淌,浸湿了半边身体,与之前腹部的血汇成一片。虚弱感如同附骨之蛆,啃噬着每一寸筋骨。怀里诗魂石的余温尚在,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。
低头看那条琉璃右臂。
裂纹深处,那沸腾蠕动的金红色纹路并未随着金光的收敛而平息。它们如同获得了某种滋养,在灰败的琉璃肌理下更加活跃地脉动、延伸,甚至……微微地搏动!一种冰冷、沉重、带着古老蛮荒气息的生命力,正沿着这条死寂的臂膀,缓慢而坚定地向上侵蚀。手臂的沉重感里,那种诡异的脉动感更加清晰了。它像一条寄生在我体内的、沉睡的龙,正在苏醒。
系统界面上,那行血红的警告如同凝固的血痂:
[高维能量残留:右臂。形态:未知生命化趋势(观察中)。熵增反噬积累:右臂机能丧失99.9%,载体(景崴)精神污染风险上升。]
精神污染?我看着手臂裂纹里搏动的金色脉动,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。这玩意儿钻进去的,恐怕不止是手臂。
环顾四周。
金光退去,睢阳战场炼狱般的景象重新清晰。豁口方向,新的、更加庞大的云梯正在架设,叛军如同黑色的蚁群在下方涌动。号角低沉如巨兽喘息,催动着下一波毁灭的浪潮。城内,死寂中弥漫着更深沉的绝望,粮绝的气息比尸臭更令人窒息。
老卒倚靠在断梁旁,怔怔地看着自己那条收拢了近半、覆盖着粉嫩肉芽的断臂创口。年轻士兵腹部的伤口停止了流血,巨大的豁口被一层薄薄的、粉红色的肉膜覆盖,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。钉矛汉子的腿伤也稳定下来,矛杆被包裹得更紧。
他们活下来了。暂时。
但他们的脸上,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。只有茫然。更深的恐惧。他们的目光,越过满地狼藉的箭矢和尸体,落在我身上,落在我怀中昏迷的杜甫身上,落在我那条布满诡异裂纹、深处搏动着金红光芒的右臂上。
敬畏?感激?
不。
是疏离。是看怪物般的惊疑和恐惧。金光救了他们,但那力量本身,连同我这承载力量的残躯,都成了比死亡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存在。
那个断臂老卒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搏动的右臂裂纹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,发出沙哑的、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,带着一种极致的困惑和恐惧:
“……侠…侠士……您…您这手……”
他的目光,和远处那些缩在废墟阴影里、惊魂未定的残兵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,无声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,将我,将老杜,将那条正在异化的手臂,牢牢网在中央。
这网,比叛军的刀箭更沉重,更冰冷。
我低下头,看着杜甫苍白如纸的侧脸,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拂过颈侧。诗魂石在他胸前散发着最后一点微温。右臂深处,那搏动的、冰冷的脉动,正一下,又一下,清晰地传来。
守护的代价?
这蠕动蛹动的生,这搏动侵蚀的异变,比死亡更狰狞。
(第93章:石壕悲吟与血肉蛹动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