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凯拄着一杆捡来的三八大盖,站在曾经的日军联队指挥部所在的位置。此时身上他的军装破烂不堪,浸透了暗红色的血渍,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。左臂的伤口早已麻木,浑身上下无处不痛,但都比不上此时的心痛。
他目光所及,尽是层层叠叠的尸骸。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军和穿着灰蓝色军装的322团将士,许多牺牲的战士,即使死了,也依然保持着战斗的姿势……
一面千疮百孔被硝烟和鲜血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青天白日旗,被牢牢插进了焦黑的泥土里。旗帜在晚风中微微抖动,发出轻微的噗噗声,像是在为这满山的忠魂低唱挽歌。
没有人欢呼胜利。
幸存的官兵们,三三两两,相互搀扶着,他们翻动着同袍的遗体,试图找到还可存活的人。每当发现一个还有气息的兄弟,便急促的呼喊卫生兵。更多的时候,他们只是默默的将那些已经冰冷遗体,小心翼翼的抬到一处平整的空地上。
郑凯缓缓走下高地,脚步踉跄。他看到机枪手老李,抱着他那挺枪管都已变形的马克沁,靠在一个弹坑里,胸口好几个弹孔,早已气绝,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山下日军的方向。
他看到那个一只眼睛缠着纱布连长,此刻也静静的躺在地上,纱布被鲜血彻底染透,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,他的大刀还紧紧握在手里,刀刃崩开了好几个缺口。
他看到太多熟悉的面孔,如今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。
他的322团,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兄们……早上还都是生龙活虎的几千号人,现在还能站着的,放眼望去,不足三百,而且个个带伤。
胜利了,阵地守住了,可这代价,太惨重了!惨重到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,都感到一阵阵眩晕,几乎站立不稳。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101师先锋营营长陈小北,带着几名同样浑身硝烟的士兵,快步走了过来。陈小北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,看着郑凯那失魂落魄、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,他原本因为胜利而有些激荡的心情,也瞬间沉了下去。
他走到郑凯身边,沉默了片刻,才低沉地开口:“郑团长,我是101师侦察营营长陈小北。贵部……打得太惨烈了,你的兵很英勇!”
郑凯缓缓转过头,眼神有些空洞,他张了张嘴,嘶哑的声音像是破锣:“陈营长……多谢……多谢贵部及时来援……” 他的话语顿了顿,目光扫过满地的遗体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“可我的团……我的兄弟们……都没了……几乎……都没了啊……”
陈小北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意和酸楚。他挺直胸膛,庄重的向着郑凯,也向着这满山的英烈,敬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。
“郑团长,322团的弟兄们,都是好样的!他们是英雄!龙山岭会记住他们,国家也会记住他们!”
郑凯看着陈小北庄严的军礼,看着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、伤痕累累却眼神坚毅的幸存部下,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,强行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。
他慢慢抬起颤抖的右手,回了一个军礼
然后,他转向那些正在收敛遗体的士兵们,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嘶哑却清晰的吼声:
“弟兄们!收拾好牺牲袍泽的遗体!带上还能走的伤员!我们……带兄弟们……回家!”
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岭间回荡,悲壮而苍凉。
幸存的将士们默默行动起来,更加卖力地清理着战场。他们知道,他们不仅要守住阵地,还要让牺牲的弟兄们,魂归故里。
萧远志踩着焦黑松软、浸满血水的泥土,踏上了龙山岭主峰。尽管他早已身经百战,自认见惯了尸山血海,但眼前的景象,依旧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
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啊。
目光所及,尽是断肢残骸,层层叠叠,几乎看不到一寸完好的地面。敌我双方的尸体紧紧纠缠在一起,许多甚至维持着生前最后搏杀的姿态——刺刀插在对方的胸膛里,手指掐在敌人的脖颈上,牙齿咬在日军的耳朵或喉咙处……他们就像用血肉浇铸在一起的雕塑,无声地诉说着最后时刻的惨烈与决绝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血腥之气,以及……生命消逝后的那股死亡气息。几只乌鸦在不远处的枯树上发出沙哑的啼叫,更添了几分苍凉。
萧远志的军靴踩在破碎的枪支和散落的弹壳上,发出“咔嚓”、“咔嚓”的声响。
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国军士兵,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,半边身子都被炸烂了,却依旧死死抱着一个日军曹长的腰,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日军的肉里,至死没有松开。那日军曹长则瞪大了惊恐的双眼,喉咙被士兵的咬开,凝固的血液糊满了半张脸。
不远处,一个国军士兵背靠着炸塌的工事,胸口插着两把刺刀,但他手中的大刀,也砍断了两个日军士兵的脖子。
萧远志的脚步越来越慢,越来越沉重。他的目光从一具具年轻却已冰冷面孔上扫过。这些士兵他们至死都保持着战斗的姿势。
这就是中国军人。
他们没有精良的装备,没有充足的补给,面对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,他们用的是什么?是胸膛!是热血!是视死如归的胆魄,是宁死不屈的骨气!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告诉敌人,也告诉这片他们誓死守卫的土地——这里,是中国的山河,一寸也不会让!
萧远志的眼眶湿润了。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,但此刻,一种崇高的敬意如同汹涌的潮水般袭来,在这些英勇的士兵们,是如何高喊着“杀敌”,是如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将刺刀捅进敌人的身体……
他们中的很多人,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。
萧远志停下脚步,站在那面插在最高处的青天白日旗下。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在为这些战死的英魂吟唱着无声的挽歌。
他缓缓抬起右手,庄重而肃穆地,向这片浸透了忠诚与鲜血的阵地,向那些永远长眠于此的中国军人,敬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。
他的手久久没有放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