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曾经被他因为逃离的渴望、因为对自由的向往而刻意忽略、甚至抵触的呼唤和情感,此刻在梦中剥离了所有外界因素后,变得无比清晰、沉重。
他忽然意识到,在那段最初茫然无措、力量微弱,被寂言强行纳入羽翼的岁月里,这些同样被禁锢、性格各异甚至危险的存在,在某种程度上,或许是真心实意地,将他当成了需要保护、需要牵挂的“家人”。
他们的方式或许扭曲,他们的环境令人窒息,但那份混杂着占有、依赖、甚至可能是某种笨拙关怀的情感,在此刻的梦境中,显得如此……真实而刺心。
一种复杂的、混合着酸楚、愧疚、怀念和一丝迟来温暖的情绪,在梦境中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心脏。
他伸出手,想要触碰那些模糊的身影,想要告诉武神凌不必懊悔,想要安抚咳嗽的银尘,想要回应那一声声呼唤……
然而,封印的力量在梦中依旧强大,一股无形的斥力将他推开。
那些身影和呼唤声逐渐远去,变得模糊,武神凌懊悔的捶打、银尘痛苦的咳嗽最终都消散在永恒的黑暗中,被净水湖底温柔的波光所取代。
榻上,沉睡的辞月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,融入了周围静谧的水流之中。
他的眉头微微蹙起,像是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挣扎,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,仿佛在回应那个遥远时空的呼唤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异乡客,是先被禁锢、后成为曦神的独立存在。
可这个梦,却让他清晰地触摸到了那段被封印的时光里,另一份沉重、扭曲却真实的情感联结——他们,好像是真的把自己当做家人了。
这份认知,与他此刻面对庞尊炽热爱恋的慌乱、与水清漓静谧守护的无措交织在一起,让他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难言,如同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。
梦境如潮水般退去,留下的是满目狼藉的心岸。
辞月猛地睁开眼,胸膛微微起伏,吸入肺叶的是净水湖底清冽安宁的水汽,可呼出的,却仿佛带着月球背面那冰冷尘埃的窒息感。
他坐起身,动作有些迟缓,那滴属于水清漓的宁静水珠依旧在他眼前悬浮,柔和的光晕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嘲讽,映照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。
他伸出手,指尖微颤,似乎想触碰那水珠寻求一丝慰藉,却在即将碰触的瞬间猛地蜷缩回来,仿佛那安宁是烫手的山芋。
安静?我配得上这份安静吗?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。
那些梦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开始循环播放,无比清晰,带着令人心慌的重量:
——武神凌那双总是燃烧着战意的眼睛里,此刻盛满的是为他而生的懊悔和无力,那捶打在封印上的拳头,一下下,仿佛砸在他的心口上。
——银尘姐姐那曾经清亮如银铃的嗓子变得沙哑破碎,每一声压抑的咳嗽都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,她努力做出的口型,是“辞月”。
——还有那些混杂在黑暗中的意念,“危险”、“回来”、“家人”……
家人……
这个词不再是模糊的概念,它变成了武神凌懊悔的拳头,变成了银尘痛苦的咳嗽,变成了薇夫人那难得不掺杂算计的“别怕”,变成了星尘那复杂计算后归于简单的“等你”,甚至……变成了世王那低沉嗓音里一丝不容错辨的、为他而起的急切。
不!不是这样的! 理智在尖叫,试图夺回控制权。
那是囚笼!是扭曲!他们是被封印的禁忌!是险些摧毁世界的存在!你怎么能……你怎么敢……对他们产生“家人”的认同?!
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在他脑海里疯狂厮杀,如同最狂暴的雷霆与最深沉的海啸对撞。
一种认知,是万年来他赖以生存的基石:十阶是囚笼,寂言是掌控一切的疯子,其他人是危险的同谋,他拼尽一切逃离那里,成为曦神,是正确无比的选择,是走向光明的救赎。
而另一种认知,却是在这安宁梦境后悄然浮现、带着致命诱惑的毒蛇:那里或许有扭曲的关怀,有偏执的守护,有将他视为所有物的掌控,但……是否也存在着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滋生出的、笨拙而真实的……情感联结?
而他,这个一直被他们称为“小辞月”的存在,是否在漫长的禁锢岁月里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,将这种扭曲当成了常态,甚至……当成了某种意义上的“归属”?
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。
他应该恨他们,厌恶他们,庆幸自己终于逃离了那里才对。
可是……为什么在梦里,看到武神凌的懊悔,他会心生不忍?听到银尘沙哑的咳嗽,他会感到揪心?甚至对世王那充满掌控欲的“回来”二字,除了惯性的排斥外,竟也品出了一丝……被需要的感觉?
一种荒谬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知,如同冰冷的蛇,缓缓缠上了他的心脏。
以前天天在心里骂寂言是精神病,是控制狂,是变态……
可现在看来,会不会……不正常的那个人,其实是我?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带着可怕的腐蚀性,迅速蔓延。
他想起自己面对庞尊那纯粹、热烈、毫无保留的感情时,那种无所适从的慌乱和想要逃跑的冲动。
那不是少男少女的羞涩,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对健康亲密关系的恐惧和排斥。
他对比着自己对水清漓那静谧守护的安心感。
那份安静,是否因为它更像十阶那种被强大力量笼罩、界限分明、带着一丝压抑的“安全”?
是否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在绝对的力量和控制下寻找生存缝隙,反而无法适应庞尊那种将他平等视为独立个体、情感炽热如骄阳的追求?
所以,寂言才是对的?我早就被驯化了?被打上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?我拼命逃离,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,实际上只是把内心的牢笼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?
自嘲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,越收越紧,几乎让他无法呼吸。
他一直以来赖以自豪的清醒和理智,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,碎成一地狼藉的镜片,每一片都映照出他可能早已扭曲而不自知的灵魂。
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。这双手,曾经在十阶学习掌控力量,也曾在逃离后施展神迹庇护众生。
可此刻,他却觉得这双手,连同它所代表的这个“曦神”身份,都变得无比陌生,仿佛戴着一层华丽而虚假的面具。
我到底是谁?是光鲜亮丽的曦神,还是那个早已在月球背面阴暗角落里,被扭曲同化了的“小辞月”?
巨大的迷茫和恐慌攫住了他。他蜷缩起来,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膝盖上,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脑海里那场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战争。
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危险的悬崖边缘,脚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构成的深渊,无论望向哪一边,都只有令人眩晕的黑暗。
净水湖的宁静依旧无声地包裹着他,却再也无法渗透进他此刻筑起的、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恐惧的坚固壁垒。
这场精神上的挣扎,远比任何外在的战斗都更加凶险,因为它攻击的是他存在的根本——他对自我的认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