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辰合上笔记本,目光落在桌角那支干涸的钢笔上。他拧开笔帽,轻轻吹了吹笔尖,细小的铁锈粉末飘落在纸面,像某种无声的提醒。
八点十七分,区政府大楼多数办公室已熄灯。林辰夹着一个旧文件袋,穿过空荡的走廊。监控探头在墙角缓慢转动,他避开正对楼梯间的那一个,从西侧消防通道下行。脚步声在水泥台阶上回响,但他走得不快,也不刻意放轻——太安静反而引人怀疑。
信访档案室在负一层东侧,门锁是老式机械锁,钥匙由值班员保管。但小周留下的便签写着“夜间不设岗”,意味着巡查只走流程,不会真正查房。林辰等了十分钟,确认整层楼再无动静,才从文件袋中取出一把黄铜钥匙——这是他让刘伟从街道办老档案室借来的万能钥匙,能开全区三分之二的旧式档案柜。
门锁“咔”地一声轻响,他推门而入。
室内无灯,只有走廊尽头一盏应急灯透进微光。他没开灯,从文件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和一个微型手电,光束压得极低,只照向地面。信访记录按月份归档,他直接翻找最近三个月的原始登记簿。纸质册子厚重,边角卷曲,不少页面被反复翻动过,墨迹模糊。
他重点核对两类投诉:安置户补贴发放异常、群众反映数据与公示不符。很快发现异常——六月十二日,一名张姓居民投诉未收到过渡安置费,原始记录上有签字和手印,但在系统归档编号中,该条目被标记为“已解决”,处理人签名栏为空。更奇怪的是,这份原始登记表右上角盖着“补录”章,审批人签名处却只印着半截编号。
他翻到另一页,三份关于同一片区拆迁户人数的投诉,原始记录分别为837人、839人、841人,而住建局对外公示的数据是892人。三份原始材料均被替换为打印版,内容一致,但纸张新旧程度明显不同。
林辰用录音笔逐页口述记录,同时在笔记本上标注异常编号。当他翻到最后一批材料时,发现一份夹在中间的便签纸,字迹潦草:“周科说,数据统一按住建口径走,信访这边别往上捅。”落款是一个“陈”字。
他将便签纸小心折起,放入文件袋。离开前,他关掉手电,静立五秒,确认门外无动静,才悄然退出,顺手将门锁复位。
次日清晨六点四十分,林辰出现在河东社区服务站。他没穿西装,只套了件深灰色夹克,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和几个包子。值班的办事员正低头整理台账,抬头见他进来,愣了一下。
“早。”林辰把一杯豆浆递过去,“刚买的,还热着。”
对方迟疑接过。林辰顺势拉开旁边椅子坐下,翻开桌上摊着的《民生补贴发放日志》。“你们这边每天要录多少条?”
“一百来条吧,系统要求当天录入。”
“录得完?”
“加班也得录。”办事员苦笑,“信息科昨天又退回了三十七条,说照片分辨率不够。”
“拍个房子还要高清?”
“人家说怕造假。”
“那你们怎么办?”
“调老照片,换日期,凑数呗。”
林辰点头,没再追问。他转到另一个窗口,看一名女工作人员正往系统里输入数据。屏幕上弹出提示:“财政-住建数据未同步,请确认户主编号。”她熟练地切换到另一个界面,手动修改编号,继续提交。
“两个系统对不上?”林辰问。
“对不上。住建给的名单,财政不认,财政拨款的户头,住建又说没备案。”
“那以哪个为准?”
“谁催得紧,听谁的。”她顿了顿,“上个月考核,我们站差三条数据没达标,站长被叫去谈话。现在每条都得‘调平’。”
林辰掏出手机,假装拍照记录流程,实则录下对话。他走出服务站时,天已大亮。路边早餐摊烟雾缭绕,几个环卫工人蹲着吃面。他站在街口,看着远处区政府大楼的轮廓,掏出手机拨通刘伟电话。
“你发来的原始核查表,我比对过了。”
“有问题?”
“不止一处。你记得去年十月那份安置户名单吗?当时系统录入是八百六十二人,你备份的原始表是七百九十一人。”
“差七十多个?”
“后来补录了三次,每次加二十人左右,最后一次补录的签名是周科长的打印体。”
“他们敢用打印签名?”
“不是不敢,是没人查。”林辰收起手机,走进另一家社区服务中心。
这里的负责人明显接到过通知,态度恭敬但话少。林辰不急,坐在办事大厅等了四十分钟,直到对方送走一批群众,才起身走到窗口。
“你们这边,补贴发放要盖几个章?”
“五个。社区初审、街道复核、住建确认、财政拨款、银行备案。”
“全流程多久?”
“理想情况七天。实际……快的三天,慢的两个月。”
“为什么差这么多?”
“看关系。”办事员压低声音,“住建局周科熟的人,当天就能过;不认识的,材料来回退,拖到你不想办为止。”
林辰记下这句话。离开前,他扫了一眼墙上的流程图,发现“信息科数据审核”环节被加粗标注,箭头单独引出,像一张网的中心。
回到办公室已是上午十一点。他锁上门,拉上窗帘,将三份材料摊在桌上:信访原始记录、基层口述笔录、刘伟发来的电子备份。他取出一张空白A3纸,用红笔画出三条主线。
第一条线,从基层服务站出发,数据经街道办汇总后,必须通过信息科审核才能上传区级系统。信息科陈立掌握权限审批,可随意退回或延迟数据提交。他标注:“信息封锁机制——入口控制,筛选上报内容。”
第二条线,业务执行在基层,决策权在住建与财政,但考核压力全压在一线。为避免问责,基层被迫修改数据、补造材料。他写下:“权责错位结构——执行者无权,决策者无责,考核逼造假。”
第三条线,住建局周科长与财政局某员通话记录显示,过去三十天内十七次在非工作时间联系,且多次在数据调整后出现资源倾斜。他圈出两人名字,在中间画上双向箭头,标注:“利益捆绑网络——数据操控换取项目便利。”
三线交汇,指向同一个核心:系统性失灵并非偶然,而是由信息垄断、责任真空、利益交换共同构筑的闭环。
他靠在椅背上,闭眼三秒。前世在户部清理亏空时,也曾见过类似局面——层层转包,账实不符,上下合谋。那时他选择顺水推舟,借机敛财;如今他坐在副区长办公室,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。
电话响了。是小周。
“林区长,信息科刚发通知,说您的系统权限申请被驳回,理由是‘安全评估未通过’。”
“谁批的?”
“陈科长签的字,流程上走的是技术审查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林辰挂断电话,翻开笔记本,在三大症结下方写下一行字:“破局须先断链。”他盯着“陈立”和“周科长”两个名字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,节奏平稳,像在等待某个时机。
他打开抽屉,取出那支旧钢笔,拧开笔帽,从笔胆中倒出一点残留的墨汁,滴在一张白纸上。墨迹晕开,形状不规则,但恰好将“信息科”三个字的笔画连成一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