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章 御前答辩会
西山官道提前半月竣工、还省下八百两银子的消息，跟风似的刮遍了京城。陈小乐这三个字，一下子从工部笑话变成了官场热词。
走在衙门的廊下，感受最是明显——先前那些鼻孔朝天的同僚，如今见了面，也会客客气气地拱个手，道一声“陈大人”。虽说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真心难说，但面子上总算过得去了。
钱郎中更是躲他像躲瘟神，实在狭路相逢，便挤出一副干瘪的笑脸，嘴里念叨着“后生可畏”，脚下却溜得比兔子还快。张衙役把这情景当乐子看，私下里跟赵顺嘀咕：“瞅见没？这帮老爷们，脸皮比咱工地的夯土还厚实，说变就变！”
陈小乐心里却门儿清，这京城里的风光，比河面上的浮萍还靠不住，今日能叫你一声大人，全是看在那条实实在在的路和皇上那点赏识的份上。
果然，消停日子没过两天，宫里的旨意又下来了——陛下要在次日常朝，召见工部员外郎陈小乐，垂询西山修路事宜。
他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，平日连上朝的资格都勉强，如今被点名御前奏对，这待遇本身就不寻常。消息传开，翰林院那帮清流们又坐不住了，各种酸溜溜的议论悄然蔓延。
“区区一条山路，也值得摆到朝会上来讲？真是小题大做。”
“怕是有人仗着些许功劳，便要不知天高地厚了。”
“明日御前，若他敢信口开河，少不得要叫他知晓朝廷法度！”
这些闲话，自然有那好心或别有用心的，拐弯抹角地递到陈小乐耳边。赵顺面露忧色：“大人，明日朝会，众目睽睽，只怕是……”
陈小乐正在心里梳理明日可能遇到的诘问，闻言摆了摆手：“怕什么？咱们一没贪赃，二没枉法，三没误期，反倒省了银子。道理和实绩都在脚下踩着，他们除了掉掉书袋，还能如何？”
次日天不亮，陈小乐便穿戴整齐。赵顺细心，又将可能用到的几份关键数据替他抄录在一张小便笺上，塞进袖袋。张衙役则忙着检查马车，嘴里不住念叨着“大人放宽心，准没问题”。
马车到了宫门前便不能再进。陈小乐独自一人，跟着早已等候在此的引路太监，步入了那在晨曦中更显巍峨肃穆的宫城。赵顺和张衙役只能在宫门外，与众多官员的随从仆役一同，在寒冷的晨风里，焦灼地等待。
当他跟着引路太监踏入那庄严肃穆的金銮殿时，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。 大殿广阔，文武百官分列左右，一道道目光——好奇的、审视的、冷漠的、甚至带着敌意的——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。
“臣，工部员外郎陈小乐，叩见陛下。”他依礼参拜，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。
“平身吧。”皇帝的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，听不出喜怒，“陈小乐，西山官道，你办得不错。朕今日叫你来，是想听听，你是如何在两月之内，用五千两银子，把这路修通的？都说来听听。”
“臣，遵旨。”陈小乐定下心神，从实地勘察说起，将放弃清理落石、改建盘山路，不架石桥、改用漫水路面，利用本地石灰改良烂泥洼地基等事，一一道来。他刻意避开了“项目”、“关键路径”等词，只说是“通盘筹划，择其利大者而行之”。
然而，这套务实求效的说法，立刻便引来了攻击。
他话音才落，一位头发花白的御史便出列高声道：“陛下！臣听陈员外郎所言，尽是投机取巧之法！官道乃国之经络，当求稳固耐久，岂能因陋就简，敷衍了事？此等做法，实乃舍本逐末，有负圣恩！”
另一名清流文官也紧接着附和：“正是！修路架桥，乃彰显朝廷仁德之举。陈员外郎为求速成，遇险崖则绕，遇溪流则涉，只顾省钱省力，将朝廷体面、百姓长远之利置于何地？臣以为，此风断不可长！”
几顶大帽子接连扣下来，殿内气氛顿时一紧。连龙椅上的皇帝，目光也微微闪动，看向陈小乐，静待他的回应。
陈小乐心知这是必经一关，他不慌不忙，再次躬身：“陛下，诸位大人忧国忧民，臣深感敬佩。然，臣有一事不明，敢请诸位大人解惑。”
他抬起头，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位御史：“若依常法，清理鹰嘴崖落石需一月，修建三座石桥需两月，加固烂泥洼需半月，总计逾三月之久，远超陛下限定之期，且花费必然远超五千两之数。届时，路未通，矿窑封闭，漕运改道，所耗银两、所误之时，又当如何？这个责任，是该由坚持‘百年不朽’的诸位大人来担，还是由未能按期完工的微臣来担？”
他顿了一顿，声音清朗，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：“陛下明鉴！臣所做的一切，皆是为了在两月之内，用五千两银子，打通西山官道！如今路已修通，坚固可用，车马畅行，矿窑得联，此乃不争之实！敢问诸位大人，是现在就能为朝廷所用的路有用，还是停留在图纸上、耗费巨万却迟迟不能竣工的‘不朽之路’更有用？”
“强词夺理！”那老御史气得脸色发白，“你这是避重就轻，狡辩之辞！”
“臣并非狡辩。”陈小乐转向皇帝，语气转为恳切，“陛下，臣在地方为官时便深知，为政之要，在于解决眼前实实在在的难题。百姓不在乎官府修的路能否屹立千年，他们在乎的是今年的粮能否顺利运出，税赋能否减轻。朝廷行事，亦当权衡利弊，在限定之内，达成首要之务，此方是为臣者应尽之本分！”
他这番话，如同冷水滴入滚油，顿时在朝堂上炸开了锅。清流们愤慨于他的“功利”与“顶撞”，而一些掌管实务的官员，尤其是户部的人，却不由得微微颔首。
皇帝高坐其上，将底下的纷争尽收眼底，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。他忽然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瞬间压下了所有议论：“陈小乐，朕听说，你此次修路，预算尚有结余？”
“回陛下，正是。物料、人工，皆记录在册，共计结余八百零八两。”陈小乐如实回禀。
“好！”皇帝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淡却真切的笑意，“办事得力，还能替朝廷省下银子，这才是我大梁需要的实干之臣！至于那些虚言……”
他目光扫过方才出言驳斥的几位御史，虽未明说，但那未尽之语已让那几人面色讪讪，低下头去，不敢再置一词。
“陈小乐。”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，“你回去后，将此次修路所行之法、所虑之由，连同那物料管理的细则，写个详细的条陈递上来。朕，要仔细看看。”
“臣，遵旨！”陈小乐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，知道这道难关，自己不仅闯了过去，更在圣心之中，刻下了一道深刻的印记。
退朝出来，穿过巍峨的宫门，陈小乐一眼就看到了在冷风里跺着脚、伸长脖子张望的赵顺和张衙役。两人见他出来，立刻快步迎了上来。
“大人！怎么样？”张衙役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问道，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紧张。
陈小乐看着他们冻得发红的鼻尖，心中微暖，点了点头：“回去再说。”
三人上了马车，驶离了宫门区域，张衙役再也憋不住，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：“大人！您进去这大半日，可急死俺了！事情还顺利吧？”
陈小乐简要将殿内情形说了，张衙役听得直拍大腿：“太提气了！把那几个老学究噎得，脸都绿了吧？”
赵顺虽也面带喜色，却谨慎地看了看车窗外，低声道：“大人，今日虽是占了上风，但也彻底开罪了翰林院和都察院的清流，往后……只怕明枪易躲，暗箭难防。”
陈小乐望着窗外京城喧嚣起来的街市，长长地、缓缓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。他何尝不知赵顺所言乃至理明言。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，想站稳脚跟，光有实绩还不够，还得有能周旋各方的手腕。
今日之后，他陈小乐这个名字，算是真正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里，搅动起一番波澜了。
福兮祸所伏，这骤起的名声，是登云梯，还是催命符，犹未可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