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章 诊断沉疴
王贵被扣在衙署后厢房，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安远镇这潭死水。表面波澜不惊，底下却是暗流汹涌。
将军府那边诡异的沉默，让陈小乐嗅到了更危险的气息，他知道，李崇山和那些地头蛇正在暗处打量他，等着他出错。
不能坐在衙署里等。陈小乐对赵顺和伤势稍缓、坚持要跟在身边的熊猛说道，得出去看看，看看这安远镇，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。
他没穿官服，只带了赵顺、熊猛和张衙役，四人扮作过路的客商，再次走进了安远镇破败的街巷。熊猛对这里熟门熟路，他领着几人，避开了主要的街道，专往那些军户聚居的偏僻角落钻。
所见景象，比陈小乐初到时惊鸿一瞥更为触目惊心。
在一个叫土围子的地方，低矮的土坯房像密集的蜂巢，挤在脏污的泥地里。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，光着屁股在冰冷的泥水坑边玩耍，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。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口，就着昏暗的天光，费力地缝补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号褂。
老嫂子，家里几口人？日子还过得去吗？陈小乐蹲下身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。
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，警惕地看了看他们，见熊猛在一旁，稍稍放松了些，叹了口气：过一天算一天呗，男人前年死在黑狼部落手里了，就剩俺带着两个娃，那点抚恤银，早没了影儿......粮食？就靠上面发的那点麸皮掺野菜，吊着命罢。
陈小乐注意到，她缝补的号褂肘部和膝盖处磨损得最厉害，那是长期跪地劳作和匍匐的痕迹。
不是有军田吗？赵顺忍不住问。
军田？旁边一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军户嗤笑一声，声音沙哑，好田都在长官和他们的家奴手里，分给俺们的，都是些鸟不拉屎的坡地，缺水，长不出啥东西。收了粮食，大半要上交，剩下的......嘿嘿，还不够塞牙缝。
熊猛在一旁低声补充，声音里压着怒火：大人，您都看到了。这就是世袭军户，爹当兵儿子也得当，跑不了。当官的把他们当牲口，当私产！种田、修工事、甚至给长官家里干私活，都是白干！稍有反抗，轻则鞭打，重则......人间蒸发。
陈小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，这是一整套建立在人身依附和残酷剥削之上的腐朽制度。
离开土围子，熊猛又带他们绕到镇子另一头，靠近军营的地方。与军户区的死寂绝望不同，这里居然有几分畸形的。
几家明显是军官们消遣的酒楼茶馆还开着门，里面隐约传出划拳行令的喧闹。几个穿着崭新皮袄、喝得满面红光的军官，骑着高头大马，在一群家丁护卫的簇拥下，呼啸而过，马蹄溅起泥水，甩了路边缩着脖子的军户一身。
看见那个络腮胡了吗？熊猛指着那伙人的背影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，他就是王朴手下的一个队正！他身上那件皮袄，够一个军户家吃用一年！他们吃的兵饷，喝的兵血，都是弟兄们的卖命钱！
官兵对立，至此已极。
回到判官衙署那间破旧的书房，陈小乐久久沉默。窗外是安远镇死气沉沉的黄昏，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些麻木的脸、那些醉生梦死的军官、还有老军户缝补号褂时颤抖的手。
纷乱、压抑的景象在他脑中盘旋，他知道问题很严重，但感觉像面对一团乱麻，不知从何下手。
就在这时，脑海中久违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：
【检测到宿主正在对区域性社会结构进行深度调研与分析...数据收集中...】
【信息已饱和，是否启动社会架构解析辅助功能？需消耗文明点数50点。】
陈小乐心中一动，还有这功能？他毫不犹豫地在心中默念：启动！
一瞬间，仿佛有一股清凉的气息流转过他的意识。那些杂乱无章的见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、归纳、提炼。并非直接给他答案，而是极大地强化和梳理了他本身的思维过程。
他的视野仿佛骤然拔高。三条相互缠绕、彼此支撑的黑色锁链清晰地浮现出来：
【人身依附型军事经济体系（世袭军户制）】：标识为深红色，代表系统的核心桎梏。其下自动关联出关键词：无生产积极性、人口固化、流动性枯竭、系统性压榨。
【权力垄断型资源分配模式（后勤贪腐）】：标识为暗金色，如同吸附在第一条锁链上的寄生虫。关键词：激励错位、财富逆流、系统内耗、合法性侵蚀。
【阶级对立型社会治理结构（官兵对立）】：标识为灰黑色，是前两者导致的结果，也反过来加固前两者。关键词：组织凝聚力瓦解、潜在暴力冲突、管理成本无限增高。
三条锁链构成一个完美的死循环，牢牢锁死了安远镇的任何生机。
紧接着，图鉴界面下方浮现出几行闪烁着微光的分析结论，冰冷而客观：
核心诊断：该系统处于负向稳态。任何单一环节的修补（如反贪）都将被系统韧性抵消，并可能引发更强烈的排异反应（如暴力反扑）。
突破策略建议：体系外生长。必须在该系统旁，建立一个拥有新激励核心的次级系统，通过价值虹吸与效率竞争，逐步瓦解旧体系。
最低可行产品推演：一个受控的、公平的物资交换节点（契合度98%）。其核心功能并非盈利，而在于建立信用与示范新规则。
所有的分析和图示如潮水般退去，但那种洞若观火的明晰感却留了下来。陈小乐深吸一口气，再睁开眼时，之前的迷茫和愤怒已被一种沉静的决断所取代。
赵顺见他神色变化，低声问：大人，您看明白了？
看明白了。陈小乐走到桌案前，目光锐利如刀，积弊如山，但根源不在于某几个人，而在于一套吃人的规矩。世袭军户让人没有盼头，后勤贪腐吸髓敲骨，官兵对立让你死我活。这三条锁链，已经把安远镇捆成了一个等死的棺材。
熊猛听得目瞪口呆，他只觉得愤怒，却从未想得如此透彻。
陈小乐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：直接去砸这锁链，我们力气不够，会被反震而死。所以，我们得在旁边重新打造一把钥匙，甚至......建一扇新门。
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面带菜色却依旧跟着他的护卫身上，落在熊猛这员被逼反的悍将身上。
供销社......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，语气却重若千钧，就是这第一块砖。我们不只要做买卖，我们要立的，是的规矩，要给的，是靠自己力气就能活下去的活法！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，不靠喝兵血，不靠欺压良善，一样能活得更好！
这诊断沉疴的过程，如同一场冰冷的手术，在文明图鉴的辅助下，不仅剖开了安远镇的顽疾，更让他看清了破局的方向。接下来的第一把火，不再是盲目的尝试，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和科学推演后，精准投向旧世界堡垒的第一块攻城砖。
王贵被扣下后的第三天傍晚，陈小乐正在衙署书房里对着简陋的地图发愁。供销社的构想虽好，但第一笔启动物资从哪里来？尤其是盐，这是边镇百姓的命脉，也是最能收拢人心的东西。
赵顺轻手轻脚地进来，低声道：“大人，那位阿娜尔姑娘在外面求见。”
陈小乐有些意外：“请她进来。”
阿娜尔依旧穿着那身便于骑行的皮袍，风尘仆仆，眼神却亮得惊人。她开门见山，用生硬的官话说：“陈大人，你要的盐，我带来了。”
陈小乐心中一震，面上不动声色：“哦？姑娘如何知道我需要盐？又为何要帮我？”
“安远镇的事，瞒不过草原上的耳朵。”阿娜尔嘴角微扬，带着草原儿女的直爽，“你扣了王贵的第二天，我就知道了。至于为什么帮你……”
她顿了顿，语气认真起来：“王朴那些商人，用发霉的粟米、掺沙子的茶砖，换我们三张上好的羊皮。我们白狼部落，需要一个公平交易的对象，而不是吸血的水蛭。你初来乍到，需要立足，我们需要公平。我觉得，我们可以做这笔交易。”
“交易？”陈小乐看着她，“你想怎么交易？”
“我父亲，也就是白狼部落的首领，愿意先用一批青盐，表示我们的诚意。”阿娜尔说，“这批盐，不要钱，算是送给‘安远军民社’的开张贺礼。往后，我们希望用我们的盐、皮毛、牲畜，换取公道的粮食、铁器、茶叶和药材。”
陈小乐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。这不是简单的报恩，而是一次精准的政治和经济投资。草原部落苦王朴等奸商久矣，他们想借自己这把“新刀”，砍断旧有的、不平等的贸易链条。
“好！”陈小乐当即拍板，“公主的贺礼，本官收了！只要‘安远军民社’在一日，与白狼部落的交易，必以公道为先！”
“一言为定！”阿娜尔伸出手，与陈小乐击掌为誓。一个基于共同利益的脆弱同盟，在这破旧的边镇衙署里，初步结成。
第二天，一批数量可观的优质青盐，便被悄悄运进了判官衙署的后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