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放迎着韩老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没绕弯子。
他抬手,指尖划过一道弧线,从东边山谷指向自己脚下的这片山坡。
“韩大爷,今天刮的是西北风。”
风声穿过松林,呜呜作响,像是为他这句话作证。
“你的狗在下风口,叫得半座山都听得见。”
“那狍子就算脑子是团浆糊,也知道往那边跑是死路一条。”
陈放的声音很平稳,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,不轻不重地砸在韩老蔫心上。
“畜生想活命,脑子比谁都清楚,哪边有活路就往哪边钻。”
“你带着狗,把东、南、北三条路都用气味和声音堵死了。”
“它除了往我这个上风口逃,还有别的道?”
说完,陈放看着韩老蔫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脸,补上了最后一刀。
“你那不叫打围,叫赶牲口。”
“动静闹那么大,就差敲锣打鼓告诉它,这边安全,快往这边跑。”
赶牲口!
这三个字钻进耳朵,韩老蔫浑身一颤,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。
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,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嘴唇哆嗦着,想骂娘,想辩解,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破棉花,一个字都挤不出来。
他脑子里嗡嗡作响,刚才追狍子的画面一幕幕闪过。
没错!
是西北风!
他一辈子打猎,凭的就是经验,找到了踪迹就放狗死追,靠的是蛮力,是狗的凶悍!
风向?
他娘的,他从来就没把这玩意儿当回事!
他总觉得,打猎就得声势浩大,把猎物吓破胆,让它慌不择路。
今天这狍子确实被吓破了胆,也确实慌不择路了……然后,一头扎进了人家早就张好的口袋里。
人家连窝都没挪,就蹲在这儿等着。
不,这不是守株待兔!
是自己,是他韩老蔫,亲手把这只肥硕的“兔子”一路吆喝着,给人家赶到了桩子上!
“噗通。”
他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,手里的猎枪没拿稳,枪托磕在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变得惨白。
他引以为傲了半辈子的本事,在人家眼里,竟然跟村里赶猪的把式没什么两样。
他再看陈放,那眼神里,再也没了轻视。
这小子,不是运气好。
他是把这山,这风,这狍子的脑子,都算计进去了!
韩老蔫的两条好狗,黑风和追云,此刻趴在地上,像两条破麻袋,舌头拖出老长,连呜咽的力气都没了。
反观陈放那几条土狗,一个个气定神闲,蹲的蹲,趴的趴,那只叫黑煞的壮狗甚至打了个哈欠,甩了甩脑袋。
这对比,比任何话都打脸。
韩老蔫佝偻着背,沉默了许久,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。
他弯下腰,用两只手,极为缓慢地捧起了那杆老猎枪。
这杆枪,比他儿子年纪都大,是他爹留下的念想,是他吃饭的家伙,更是他身为猎人最后的脸面。
他一步步走到陈放面前,双手将枪递了过去。
“按规矩,枪……是你的了。”
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木头上摩擦,透着一股子认命的萧索。
陈放看着那支被手掌和岁月摩挲得油光锃亮的枪身,却没有伸手去接。
“枪是猎人的命根子,我不能要。”
陈放摇了摇头,“韩大爷,你打了一辈子猎,今天是我运气好,占了点便宜。”
这话像个台阶,递到了韩老蔫脚下。
可韩老蔫梗着脖子,把枪又往前送了送,那双浑浊的老眼里,竟透出一股子驴一样的犟劲。
“输了就是输了!”
“我韩老蔫在这山里混了一辈子,丢不起这个人!”
“这枪今天不给你,我往后没脸再踏进这片林子!”
陈放看他这副样子,心里反倒多了几分佩服。
他想了想,说道:“枪,我真不能要。”
“不过,我倒是有个事,想请韩大爷搭把手。”
韩老蔫一愣。
“我这几条狗,你也看见了。”
陈放指了指身边的犬群,“听话是听话,但没见过真家伙,缺了点血性。”
“碰上狍子还行,真要遇上野猪、黑瞎子那种硬茬,光靠听话,容易把命搭进去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韩老蔫那两条累瘫的猎犬身上。
“你的狗,有胆子,是见过血的。”
“我想请你,往后得空了,带着你的狗,也带带我的狗。”
“让它们学学,怎么跟山里那些真正的大家伙亮牙。”
这话一出口,韩老蔫彻底愣住了。
他以为陈放会当着他的面羞辱他,或者提什么过分的要求。
却没想到,是这么个请求。
这哪是请他帮忙?
这是在给他韩老蔫续上一口气,给他留足了面子!
是承认他这个老猎人的本事还有用!
承认他的狗,还没废!
捧着枪的手,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,心里翻江倒海,羞愧、感激、震撼……最后全化成了一个字:服。
不光是本事,这份做人的气度,他也输得一干二净。
“好!”
韩老蔫猛地把枪收了回来,往肩上用力一扛,仿佛那杆枪又有了千斤重,压得他腰杆都直了些。
他郑重地对陈放点了点头:“陈知青,往后山里有事,你吱声!”
“我韩老蔫办得到的,绝不含糊!”
“那这狍子……”韩老蔫看向地上的猎物。
“一人一半。”
陈放说得干脆,“毕竟是你帮我赶过来的。”
韩老蔫老脸一红,连连摆手:“那不行!我没出力,哪能分!”
“就当是我请你帮忙带狗的学费。”陈放不给他拒绝的机会。
韩老蔫张了张嘴,没再犟,也蹲下身子帮忙。
两人合力把百十来斤的狍子抬起来,一前一后,沉默地往山外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