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时分,摇篮里的啜泣声像细针挑破绸缎。小棠的睫毛在煤油灯下颤动,两片粉嫩的唇瓣翕动着,先是溢出的尾音,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叩击冰层;紧接着的呼唤裹着奶香滚落,惊得窗棂上的霜花簌簌坠地。这两个音节在寒夜里炸开,恍若惊蛰时分的第一声春雷,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。
林辰的钢笔在账本上洇开墨团,他扯开中山装第三颗铜扣时,袖口崩断的线头划过手背。苏晚晴正对着缝纫机上的碎布发呆,顶针箍在无名指上泛着冷光。两人像被同一根丝线牵扯的木偶,同时扑向雕花木摇篮的瞬间,额头重重相撞——檀木特有的沉香混着龙脑熏香,在碰撞的闷响里荡开涟漪。
苏晚晴的银顶针滚落在地,在青砖地上转出七个银亮的圆。林辰揉着发红的额头,忽然看见对方眼睫上凝着的细碎水珠,像晨露缀在新发的柳芽上。他想起去年深秋在药铺后山见到的景象:被雷劈开的岩缝里,一株野山茶正用嫩红的根系缠住碎石,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雨血。
你...
我...
两道声音同时卡在喉间,化作窗外渐起的东风。苏晚晴的指尖触到摇篮里温热的襁褓,小棠无意识抓住她的小指,像初生的藤蔓缠住竹架。林辰看见妻子耳后那道疤——是去年为他挡下碎瓷时留下的——在煤油灯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。他忽然明白,那些写在账本边角的诗句,那些缝进枕套里的草药香,原来都是种子在冻土里挣扎的痕迹。
春芽...苏晚晴喃喃道,声音轻得像柳絮飘落。林辰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:有些裂痕,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此刻他终于懂得,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河,原是要等这声啼哭来凿开缺口。
摇篮里的哭声忽然止住,小棠睁开雾蒙蒙的眼睛,黑葡萄似的瞳仁里映着两个摇晃的人影。苏晚晴的泪终于落下来,在襁褓上洇出深色的花。林辰伸手替她拭泪,指尖触到温热的湿润,忽然想起药铺里那些需要酒淬的银针——唯有经过灼痛的淬炼,才能刺入血脉,唤醒沉睡的经络。
你看,苏晚晴指着窗外,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平静,冰棱在滴水了。
林辰转头望去,果然见檐角的冰锥正往下坠着晶莹的泪珠。那些冻结了整个冬天的寒玉,此刻正化作春水渗入墙根的苔藓。他忽然觉得喉间发紧,那些在商行里练就的圆滑辞令,那些在药铺里背熟的方剂歌诀,此刻都化作笨拙的沉默。倒是苏晚晴先笑了,眼角的细纹像春水漾开的涟漪。
去年此时,她轻声说,我还在想,这孩子该叫迎春还是忍冬。
林辰握住她微凉的手,掌心的纹路彼此交错:现在知道了?
苏晚晴将襁褓往怀里拢了拢,叫破岩。
窗外适时传来冰棱坠地的脆响,惊起梁间栖着的家燕。林辰看着妻子发间那支褪色的银簪,忽然想起药铺里那尊被香火熏得发黑的观音像——人们总以为神像需要金身,却不知最动人的神迹,往往诞生于裂痕深处渗出的微光。
小棠忽然咯咯笑起来,无齿的笑声像银铃滚过青砖地。苏晚晴与林辰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倒影——那些被岁月磨去的棱角,那些被生活压弯的脊梁,此刻都化作春泥,滋养着岩缝里那株倔强的新芽。
檐角的冰锥终于坠地,碎成满地星辰。而地窖里储存的草药,正在黑暗中悄悄舒展根系,等待某个清晨破土而出,将芬芳洒满整个庭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