喧嚣奢靡的接风宴席，终于在杯盘狼藉和残余的酒气中落下帷幕。锦绣阁内的灯火渐次熄灭，仆役们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残局，细碎的脚步声和器皿碰撞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。宾客散去，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花厅，迅速冷却下来，只留下满室繁华过后的空虚与沉寂。
秦啸果然如众人所料，并未踏足锦瑟院。宴席散后，他以军务劳累、需处理积压公文为由，径直去了前院的书房“墨韵斋”。那里早已有亲兵把守，灯火通明，俨然成了侯府内另一个不容打扰的权力中心。这个选择，既符合他一贯冷硬务实的作风，也巧妙地避开了后宅首夜宿于何处的尴尬，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。然而，这看似中立的举动，在有心人眼中，尤其是对柳姨娘而言，无疑是一个小小的打击，但比起宿在锦瑟院，这结果已是她能接受的最好局面。至少，侯爷也没有去她那里，大家仍在同一起跑线上，而她自信拥有庶子和往日的情分，未来机会更大。
消息如同长了翅膀，迅速传遍了侯府的每一个角落。前院书房的灯光，如同一个鲜明的信号，让无数双暗中观察的眼睛得出了各自的结论。颐福堂的程夫人听闻后，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，继续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芳菲院的柳姨娘，则是对着铜镜卸下钗环，脸上闪过一丝失落，但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斗志取代，低声吩咐丫鬟明日一早备好侯爷爱吃的早点和醒酒汤。
而与府中各处或明或暗的揣测、兴奋、失落截然不同的，是依旧沉浸在无边冷清与寂静中的锦瑟院。
踏着朦胧的月色，陆云晚和秋月主仆二人，沉默地穿过一道道寂静的廊庑，回到了她们那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院落。与沿途其他院落隐约传来的、因男主归来而尚未平息的低声议论或刻意压制的兴奋不同，锦瑟院的门扉依旧斑驳，院墙内一片漆黑，仿佛被遗忘在了另一个世界。
“吱呀”一声，秋月推开虚掩的院门，熟悉的、带着薄荷与泥土清冷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，驱散了身后那浮华喧嚣的余味。院内，月光如水银泻地，将那些恣意生长的草木勾勒出模糊而安静的轮廓，唯有几声不知名的虫鸣，更衬得四下里万籁俱寂。
秋月手脚麻利地点燃了桌上那盏光线昏黄却稳定的油灯（用的是空间作物油脂改良过的），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，也照亮了她脸上难以掩饰的委屈和愤懑。
“小姐！”一关上门，秋月便再也忍不住，声音带着哭腔，眼圈瞬间就红了，“他们……他们也太欺负人了！侯爷回来了，连看都不看您一眼！宴席上把您安排在那么个角落，现在……现在侯爷又宿在了书房！这……这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！柳姨娘那个轻狂样，恨不得贴到侯爷身上去！还有那些下人，看我们的眼神……奴婢……奴婢替您委屈！”
她越说越激动，胸口剧烈起伏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。白日里强撑的镇定，在回到这唯一可以袒露心声的方寸之地后，彻底崩溃。她为小姐感到无边无际的酸楚和不平，明明是最名正言顺的夫人，却受着比下人还不如的冷遇。
陆云晚却没有立刻回应。她缓缓走到窗边，推开支摘窗，任由清冷的月光和带着凉意的夜风涌入室内，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衣袂。她深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、清净的空气，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由奢华宴席带来的闷浊之气彻底置换出去。
窗外，月色下的庭院静谧如画，与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形成奇异的对照。
片刻后，她才转过身，看向哭得肩膀耸动的秋月，脸上并没有秋月预想中的悲伤或愤怒，反而是一片令人心安的平静，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无奈的弧度。
“傻丫头，哭什么？”她的声音轻柔，如同夜风拂过窗棂，“这点委屈，就算委屈了？”
她走到秋月身边，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，轻轻替她擦拭眼泪，动作温柔而耐心：“侯爷长途跋涉，刚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归来，身上带着的是军国大事的疲惫和千斤重担。你以为他回府，是来享受温柔乡、儿女情长的吗？”
秋月抽噎着，抬起泪眼，有些不解地看着小姐。
陆云晚继续平静地分析道，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：“他选择宿在书房，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。一则，舟车劳顿，军务积压，他需要清净处理事宜；二则，”她顿了顿，目光微凝，“初回府邸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，他若贸然宿在任何一房院落，都会打破现有的平衡，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和纷争。宿在书房，看似冷漠，实则是最稳妥、最不易授人以柄的做法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柳姨娘她……”秋月还是不甘心。
“柳姨娘如何献殷勤，那是她的事。”陆云晚打断她，语气依旧平淡，“侯爷是何等人物？岂会因几句奉承、几杯水酒就改变心意？他的冷漠，与其说是针对我，不如说是他本性使然，以及对这种后宅争宠手段的本能排斥。这，其实对我们有利。”
“有利？”秋月瞪大了眼睛，难以置信。
“当然有利。”陆云晚肯定地点点头，拉着秋月在床榻边坐下，“侯爷的忽视，意味着他不会过多关注我们，也不会轻易被柳姨娘等人的谗言所动。这恰恰给了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，一个可以继续安心‘韬光养晦’的空间。若他一回来便对我表现出兴趣或关注，那才是真正的麻烦，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，柳姨娘和程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。现在的冷遇，反而是最好的保护色。”
她的分析冷静而透彻，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棋手，在冷静地剖析着棋局。秋月听着，虽然未必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，但小姐那沉稳的语气和清晰的逻辑，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。
“所以，秋月，”陆云晚握住她的手，目光坚定地看着她，“我们不必在意他人眼光，更不必为眼前的冷遇而沮丧。我们要做的，是利用这难得的‘清净’，继续我们该做的事。把我们的身体养好，把我们的手艺练精，把我们的根基打牢。只有我们自己强大了，才有底气面对未来的任何风雨。”
秋月看着小姐在灯下熠熠生辉的眸子，那里面没有委屈，没有彷徨，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沉静与力量。她用力地点点头，抹去脸上的泪痕：“奴婢明白了，小姐！奴婢不哭了！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，比什么都强！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陆云晚欣慰地笑了笑，“去打水洗漱吧，今日也累了。”
主仆二人如往常一样，洗漱完毕，熄灯就寝。锦瑟院内，很快便陷入了一片真正的宁静之中，只有月光悄无声息地流淌。
躺在冰冷的床榻上，秋月因为疲惫和情绪的宣泄，很快便沉沉睡去，呼吸均匀。
而陆云晚，却睁着眼睛，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，毫无睡意。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。她的思绪，如同黑暗中无声流淌的溪水，冷静而清晰地蔓延开来。
秦啸的冷漠，在她的预料之中，甚至可以说是她目前处境下最“理想”的状态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高枕无忧。这位名义上的夫君，如同一座突然降临的、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大山，牢牢地压在了侯府的上空，也间接地影响着她的命运。他的喜恶，他的健康，他的一举一动，都可能成为掀起惊涛骇浪的源头。
今日宴席上她观察到的那些细微迹象——疲惫、旧伤隐患、饮食偏好、可能存在的头痛……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，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，能成为她手中重要的筹码或突破口。医术，是她目前除了空间之外，最有可能接近他、并展现自身价值的途径。但如何自然地、不引人怀疑地施展，还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和借口。
此外，香道也不能放下。安神香、驱蚊香、药皂……这些改善生活品质的东西，或许可以成为她打开局面的另一种方式。即便不能直接用于秦啸，也能在府中其他人身上找到机会，比如……那位似乎对她隐有善意的青萝姑娘？或者，通过某些渠道，悄悄流出去，换取一些急需的物资或信息？
黑暗中，陆云晚的眸光闪动，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。她知道，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，但她也清晰地看到了方向。在秦啸这座“大山”的阴影下，她不能退缩，更不能迷失，而是要像一株顽强的藤蔓，悄无声息地扎根、生长，积蓄力量，直到有一天，能够攀援而上，见到属于自己的阳光。
各怀心思的冷夜，于她而言，是反思，是规划，更是新一轮蛰伏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