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自习的铃声余韵刚散,方英抱着书本回到宿舍时,楼道里还飘着其他同学的说笑声。她轻轻放下书包,在狭小的洗漱台前接了水,用冷水拍了拍脸颊——白天的疲惫还没散去,陌生的床铺、对面不熟悉的室友呼吸声,都让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简单抹了把脸,她便轻手轻脚爬上床,把自己裹进还带着晒过的阳光味、却不属于家里的被子里。
刚闭上眼睛没几分钟,楼下突然传来“嘀——”的一声长哨,是宿管阿姨的熄灯信号。几乎是哨音落下的瞬间,宿舍里的灯“啪”地灭了,只剩下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一点微光,勉强勾勒出床板的轮廓。
黑暗像温水一样漫过来,把白天被忙碌压下去的情绪都泡软了。方英睁着眼望着天花板,耳边是室友渐渐平稳的呼吸声,可她怎么也睡不着。白天教室里陌生的面孔、课桌上堆着的还没来得及熟悉的课本、甚至食堂里不合口味的饭菜,此刻都涌到眼前。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住校,原来“独立”的开头,是这么多细碎的不适应。
她想起早上妈妈帮她搬行李时红了的眼眶,想起自己笑着说“放心吧”,可现在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,才发现“放心”有多难。未知的课程、还没交到的朋友、不知道能不能应付来的集体生活……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线,在心里越绕越紧。
眼眶忽然一热,有湿意顺着眼角滑下来,没入枕巾里。方英赶紧把被子往上拉了拉,盖住鼻子,怕发出声音被人听见。眼泪却像断了线似的,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一小片布料,在这寂静的、刚刚开始的夜晚里,替她泄露出所有说不出口的慌张。
清晨六点零五分,宿舍的灯管“啪”地一声亮起,淡白的光线像层薄纱铺在床板上,又直直往方英眼里钻。她本就睡得浅,这一下彻底没了睡意,睫毛颤了颤,抬手挡了挡光,指尖蹭到眼下时还带着点涩——是昨夜没擦干净的泪痕。
她坐起身,宿舍里已经有动静了。对面床的林薇正对着小镜子梳头发,木梳划过发丝的声音沙沙响;斜对床的张琪叼着牙刷,含混地跟她打了声招呼:“早啊方英。”方英扯了扯嘴角应着,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:“早。”
下床时脚踩在凉拖鞋上,她打了个激灵,才彻底驱散了那点迷迷糊糊的困意。洗漱台挤了三个人,她捧着搪瓷盆在旁边等,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淡淡的青黑,心里轻轻叹了口气。昨晚翻来覆去快到后半夜才睡着,脑子里一会儿是空荡荡的新宿舍,一会儿是爸妈送她来学校时的背影,连带着今早上的困意都缠得紧实。
简单掬了捧冷水拍在脸上,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了些,匆匆刷了牙、抹了点润肤霜,她抱着课本往教室走。走廊里已经有不少学生了,三三两两地往楼梯口去,脚步声、说话声混在一起,撞在白墙上又弹回来,闹哄哄的,却衬得她心里更空了。
教室在三楼最东头,她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大半人。刚把书包塞进桌肚,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。下巴抵在冰凉的课本上,眼皮子又开始发沉,她使劲眨了眨眼,想把困意眨走,可脑子里像塞了团棉花,晕乎乎的。
窗外的天刚蒙蒙亮,灰蓝色的云挂在天上,几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,叽叽喳喳地跳着。她盯着那些麻雀看了会儿,又打了个哈欠,眼角都沁出了点泪。同桌是个扎马尾的女生,叫顾莉莎,见她这模样,偷偷递过来一颗薄荷糖,小声说:“含颗这个,能精神点。”
方英愣了愣,接过来道了谢,剥开糖纸把薄荷糖塞进嘴里,清凉的味道瞬间从舌尖窜到鼻腔,她果然清醒了些。刚想跟顾莉莎多说句话,早自习的铃声突然响了,尖锐的铃声像根针,扎得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紧接着,教室门被推开,一个高瘦的男人走了进来。他穿着件深灰色的夹克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抱着一摞试卷,走到讲台上时,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“笃笃”的声。方英认得他,昨天班会时班主任介绍过,是数学老师付林强。
付林强把试卷往讲台上一放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,他扫了眼底下的学生,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严肃:“同学们,这个早自习把这份数学试卷写了,我看看你们的水平。”说完就朝后排走,让前排的同学往后面传试卷。
试卷传到方英手里时,她指尖都有点发紧。她深吸了口气,把试卷摊开,目光从第一题扫过去。可刚看了两行,她就蹙起了眉——这道选择题考的是函数单调性,她在家预习时明明看过,可这会儿脑子里就是空空的,公式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她咬了咬下唇,往下看第二题。是道填空题,考立体几何的体积计算,题目里的三棱锥构型她看着眼生,连辅助线该往哪儿画都没头绪。她一页页翻过去,从选择题到填空题,再到后面的大题,看来看去,能确定自己会做的竟只有前面两道最简单的选择题,剩下的不是思路模糊,就是干脆摸不着头脑。
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,发沉发慌。她偷偷抬眼往四周看,旁边的陈雪已经低下头开始写了,笔尖在试卷上划过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;斜前方的男生更是写得飞快,眉头都没皱一下,看样子做得顺风顺水。整个教室静悄悄的,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,衬得她手里的笔格外沉,怎么也落不下去。
她越慌越乱,手指攥着笔杆,指节都有点发白。又忍不住往讲台上瞟,想看看付林强在哪儿,可这一瞟,正好撞上了一道目光——付林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斜前方的过道里,正看着她。他的眼神很淡,却像带着股穿透力,看得方英心里一咯噔,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,慌忙低下头,心脏“砰砰”地跳,连耳根都热了。
她把脸埋得低低的,视线落在试卷空白的地方,可眼睛里什么都看不清,只有刚才付林强的眼神在脑子里晃。周围同学奋笔疾书的声音这会儿听着格外清楚,一下下敲在她心上,让她鼻尖有点发酸。她攥着笔,指尖用力到发麻,却还是不知道该从哪儿写起,只觉得这张试卷上的铅字像活过来似的,密密麻麻地挤着,看得她眼睛发疼。
早自习下课的铃声终于划破了教室的沉寂,那“叮铃铃”的声响像是松了道紧绷的弦,周围的同学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,笔尖停住的沙沙声此起彼伏。
付林强站在讲台上,合起手里刚收上来的几张试卷,抬眼扫过教室:“好了,把试卷交上来,去吃早饭吧!”他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,带着点催促的意味。
有同学动作快,已经把试卷叠好往讲台送,他又补了句:“没写完的,不要写了,等会早餐凉了。”说着视线落在后排一个还在埋头划拉的男生身上,语气里添了点不容置喙,“你没有那个水平写了,快点交上来。”那男生红着脸停了笔,捏着半张空白的试卷快步走了过去。
方英的心一直悬着,听见这话更是攥紧了自己那张没写几个字的试卷。周围的同学陆续起身交卷,有人交完还轻快地说了句“老师再见”,她却挪不动脚,直到身边的顾莉碰了碰她胳膊:“走啦,交卷去吃早饭了。”她才慢吞吞地站起来,手指把试卷边缘捏得发皱。
讲台前已经排了个短队,同学一个个把试卷递给付林强,他接过时都会低头扫两眼,偶尔还会在试卷上点两下,眉头轻轻蹙着。方英排在最后,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离开,心跳得越来越快,手心都沁出了薄汗。
终于轮到她,她把试卷往前递了递,声音细若蚊蚋:“老师,我的。”
付林强伸手接过,起初只是随意一瞥,可目光落在试卷上没两秒,眉头“唰”地就拧了起来。他抬眼看向方英,眼神里带着点审视,又翻了翻试卷的正反面,确认没漏看什么后,语气沉了下来:“方英,是吧?”
方英被他这一问,头埋得更低了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你高考数学几分?”付林强的声音不算大,却字字都砸在方英心上。她知道这张几乎空白的试卷肯定让他动了气,嘴唇嗫嚅了半天,才挤出来几个字:“五、五十多点。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,自己都快听不清。
“五十分的数学怎么进来文补一班的?”这话里带着明显的不解,甚至有点直白的质疑。文补一班是学校里成绩拔尖的复读班,往年进来的学生,数学少说也得及格往上,五十分确实扎眼。
方英被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白,手指绞着衣角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她能进这个班,是爸妈托了些关系,又添了不少钱才成的,这些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?只能低着头,肩膀微微瑟缩着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教室里这会儿已经没剩几个人了,空旷的空间里,沉默显得格外漫长。付林强看着她这副模样,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,又或许是觉得追问下去也没意义,他摆了摆手,语气缓和了些却还是带着点无奈:“算了算了,先去吃早饭吧。”
方英像是得了特赦,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又慌忙低下头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老师”,转身就往教室外走,脚步都带着点踉跄,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。直到走出教学楼,清晨的冷风扑在脸上,她才敢吸了口气,只是眼眶已经悄悄红了——五十分这三个字,像根刺,扎得她心里又酸又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