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在病房里弥漫，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，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一片昏黄的光影。老太太靠在床头，手指颤巍巍地握着那部老旧的按键手机，屏幕上的字被她调得极大，却依旧要凑到眼前才能看清。她嘴角噙着一丝笃定的笑意，心里盘算着——自己有五个儿子，个个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，如今她病了，还能没人来伺候？
指尖在按键上按了几下，电话很快拨了出去，听筒里传来“嘟嘟”的忙音，老太太的眼神也跟着柔和了几分。
“喂！儿子呀，吃饭了没？”电话一接通，老太太的声音立刻变得格外和蔼，连语气里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温柔，完全没了白天对俞春花那般刻薄的模样。
“没呢！妈，我刚从地里回来，一身泥，正准备烧火做饭。”电话那头传来老大略显疲惫的声音，还夹杂着几声咳嗽。
“哎呦！我的儿啊，怎么这么辛苦！”老太太立刻拔高了声音，语气里满是心疼，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，“快别忙活了，先歇会儿，吃口热的，别累坏了身子！妈这儿没事，就是想问问你，你先去吃饭，妈不打扰你了，啊？”
“好嘞妈，您好好养病，我忙完了就去看您。”
“哎，好，快去吧。”老太太挂了电话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，嘴里喃喃着：“还是老大孝顺，就是太实在，天天在地里累死累活的，哪里忍心让他来医院伺候。”
她顿了顿，想起老二那双不太方便的腿，又轻轻叹了口气，指尖跳过了老二的号码——老二腿脚不好，走路都费劲，来医院也是添乱，还是别折腾他了。
手指继续在按键上滑动，这一次，她拨通了老三的电话。听筒里刚传来一声“喂”，老太太的语气瞬间变了，方才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强硬。
“妈，怎么了？您身体不舒服吗？”老三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。
“没啥大事！”老太太轻哼一声，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蛮横，“就是我住院了，身边没人伺候，想让你来医院照顾我几天。”
不等老三说话，她又立刻补充道：“你别来昂！你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，能干什么？让你媳妇来！让她过来给我端水喂饭、擦身洗衣，这本来就是她该做的！”
“妈，这……”老三的声音顿时变得为难起来，“我们最近忙着照顾孙子，孩子刚上幼儿园，天天哭着闹着要大人陪，实在走不开啊！您要不问问大哥或者弟弟们？他们那边说不定能抽开身。”
老太太刚想发火，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闹声，紧接着是老三慌乱的安抚声，不等她再说一句话，电话“咔嗒”一声就被挂断了。
“呸！没用的东西！”老太太气得狠狠拍了下床头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，“娶了媳妇忘了娘，连亲妈住院都不管，还拿孙子当借口！”
她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里的火气，又拨通了老四的电话。这一次，她的语气又软了下来，带着几分试探的温柔：“老四啊，忙不忙？”
“妈，我在工地上呢，正搬砖呢，咋了？”老四的声音带着喘息，背景里还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。
“也没啥，就是妈住院了，想让你……”老太太的话刚说了一半，就被老四打断了。
“妈，您住院了？严重不严重啊？”老四的声音瞬间紧张起来，“您等着，我……我这阵子正忙着给孩子挣学费呢，工地上一天不干活就少一天的钱，实在抽不开身啊！您让哥嫂们先照顾您几天，等我发了工资，立马去医院看您，给您带好吃的！”
老太太张了张嘴，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，最后也只是闷闷地说了句“知道了”，就挂了电话。她看着手机屏幕，心里的笃定渐渐少了几分，手指也开始有些发颤。
最后，她拨通了老五的电话。老五是家里最小的，也是她最疼的，她总觉得老五一定会来。
“妈，您找我？”老五的声音带着几分匆忙，背景里能听到货车引擎的声音。
“老五啊，妈住院了，身边没人照顾，你能不能……”
“妈，实在对不住！”老五的声音里满是歉意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无奈，“我正开着大货车给雇主拉货呢，这趟货急得很，路上不能耽误，不然要赔违约金的！我哥他们呢？没人去照顾您吗？”
老太太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，她张了张嘴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只能默默地挂了电话。
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。老太太握着手机，手指冰凉，屏幕上还停留着几个儿子的号码，可她却再也没有勇气拨出去。她从下午一直打到傍晚，整整快两个小时，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，从一开始的笃定，到后来的期待，再到最后的失望，直到现在，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冰凉。
她以为自己有五个儿子，五个儿媳，还有那么多孙子孙女，就算俞春花走了，也总有一个人会来照顾她。可到头来，老大忙着种地，老二腿脚不便，老三找借口推脱，老四忙着挣钱，老五忙着送货，竟没有一个人能来医院陪她一会儿。
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，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在了天际，病房里变得昏暗起来。老太太靠在床头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，像个被遗弃的孩子。她攥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，指节都泛了白，可心里那点最后的底气，却早已在一次次落空的电话里，碎得一干二净。
暮色彻底漫进病房，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，只剩下天花板上的白炽灯，散发着冷白刺眼的光。老太太靠在床头，肚子饿得咕咕直叫，方才打电话时的怒火和委屈，早已被一阵强过一阵的饥饿感压了下去。
床头柜上放着医院送来的晚餐，一份白粥，一碟青菜，还有一小块馒头。她颤巍巍地伸出手，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，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粥碗的边缘。碗沿很烫，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，粥碗却跟着晃了晃，温热的粥水立刻洒出来，溅在她的衣襟上，留下一片湿濡的印记。
“哎呦……”老太太低低地哼了一声，想要把碗放稳，可手上的力气根本握不住，刚一抬手，整碗粥都翻倒在被子上。白花花的粥水顺着床单往下淌，混着青菜叶子，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大片狼狈的污渍，连枕头上都溅了不少。
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，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。方才还在电话里对儿子们嘘寒问暖，此刻却连一碗热粥都喝不上，还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。衣襟上的粥水渐渐变凉，贴在皮肤上，透着刺骨的寒意，就像她此刻的心情，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“护士……护士……”老太太张了张嘴，想叫护士来帮忙换床单，可声音又轻又哑，刚出口就被病房里的寂静吞没。她环顾四周，看着墙上陌生的按钮，却不知道哪个是呼叫护士的。白天俞春花在的时候，这些事从不用她操心，可现在，身边连个能搭把手的人都没有。
她试着提高声音，又喊了几声“护士”，可回应她的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，还有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息。无奈之下，她只能放弃，枯坐在床上，看着身上和被子上的污渍，眼神里满是无助和委屈。
过了一会儿，口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，喉咙干得像要冒烟。老太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挣扎着想要下床找水喝。她双手撑着床头，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，双腿刚沾到地面，就一阵发软，差点摔下去。她紧紧抓着床沿，缓了好一会儿，才慢慢站稳。
病房的饮水机就在不远处，可对她来说，这段路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。她扶着墙，一步一步地往前挪，每走一步，都要歇上几秒，腿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，每挪动一下，都伴随着一阵酸痛。
好不容易挪到饮水机前，她却犯了难。饮水机的按钮在下方，她弯着腰，想要伸手去按，可腰杆却像被钉住了一样，怎么也弯不下去。多年的老毛病让她的腰早就直不起来，此刻更是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。
“哎……”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，伸出手，指尖明明离按钮只有一点点距离，却怎么也够不着。她试着踮起脚尖，身体却晃得厉害，只能赶紧扶住饮水机的边缘，才勉强站稳。
冰冷的饮水机外壳贴着掌心，她看着那源源不断流出水的出口，喉咙里的干渴越发强烈，可就是接不到一口水。方才对儿子们的期待，对金链子的憧憬，此刻都变成了泡影，只剩下眼前的窘迫和狼狈。
她扶着饮水机，站在原地，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着，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，砸在冰冷的地板上，悄无声息。原来，她以为的“儿孙满堂”，在她真正需要的时候，竟连一口热粥、一杯温水都换不来。
病房里静得可怕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，还有偶尔从窗外传来的零星声响。她就那样站着，望着近在咫尺的饮水机，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，只剩下满心的凄凉和无助。
推开家门的那一刻，俞春花愣住了。
玄关处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，不再是以往乱糟糟堆在门口的模样。走进客厅，更是让她心头一震——原本散落一地的玩具被收进了收纳箱，沙发上的抱枕摆放得规规矩矩，连茶几上的水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，连一丝灰尘都看不见。
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，以为自己看错了。出发去医院前，家里还是乱糟糟的：方朵吃剩的零食袋散在沙发上，厨房的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筷，阳台上还挂着好几件没晾干的脏衣服……可现在，整个屋子干净得发亮，连空气里都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杂乱，多了些清爽的气息。
俞春花的脚步放得很轻，慢慢走到厨房门口。水槽里空空如也，碗筷都被洗干净放进了消毒柜，灶台擦得一尘不染，连瓷砖缝里的油污都不见了踪影。她又走到阳台，原本堆积的脏衣服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晾晒整齐的衣物，随风轻轻晃动着，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。
“妈，你回来啦！”方朵从房间里跑出来，蹦蹦跳跳地扑到她身边，仰着小脸笑道，“你看家里干净不干净？是姐姐收拾的哦！”
俞春花蹲下身，摸了摸女儿的头，声音带着几分恍惚：“朵朵，你说……是你姐收拾的？”
“对啊！”方朵用力点头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昨天姐回来，看到家里乱糟糟的，就说你去医院照顾外婆肯定累坏了，回来要是看到家里这么乱，肯定还要接着收拾。然后她就一直在收拾，从下午收拾到晚上，连饭都是随便吃了点外卖呢！”
俞春花怔怔地看着女儿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。她想起方英在医院里强硬地抢过她的手机，拉黑外婆和舅舅们的号码，想起方英硬拽着她离开医院时不容拒绝的模样，那时她心里满是对母亲的担忧和对女儿的埋怨，觉得方英太不近人情，连她对母亲的牵挂都要强行阻断。
可现在，看着这一尘不染的家，听着女儿的话，俞春花的眼眶渐渐发热。原来方英嘴上不说，心里却也记着她的辛苦——知道她在医院照顾外婆累得够呛，知道她一向爱干净，怕她回来看到乱糟糟的家心烦，便默默回来帮她收拾好了一切。
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一点点浮上心头：方英抢她手机时，语气虽然强硬，却在出门前给她带了保温杯；拉着她离开医院时，虽然力道坚定，却悄悄帮她拎着沉重的行李；路上她因为担心外婆偷偷抹眼泪，方英没有多说什么，只是放慢了脚步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……
俞春花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，指尖轻轻拂过干净的沙发扶手，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。
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，落在干净的地板上，映出一片温暖的光影。俞春花轻轻叹了口气，心里的埋怨渐渐消散，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愧疚和一丝暖意——或许，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，为这个家默默做着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