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东市的初秋,柞树林染上了一层锈红色。老辈人说,这颜色不像秋叶,倒像干涸的血。
林场护林员马三更扛着半自动步枪,踩着厚厚的落叶巡逻。他今年五十八,再干两年就退休了。这工作清闲,除了防止有人偷砍珍贵柞木,就是劝离那些跑来试图挖“太岁”的城里人。
“三更叔!”林场主任的外甥赵三元气喘吁吁跑来,“出事了!林子里、林子里掉刀子啦!”
马三更皱起眉头:“啥刀子?谁家猎枪走火了?”
“不是铁刀子,是树叶!柞树叶变得跟刀刃似的,把、把个人给...”赵三元脸色惨白,比划着脖子,“割了喉!”
马三更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:“柞树有灵,含冤化刃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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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者是日商松本浩二,五十六岁,来安东考察投资环境。据同行翻译说,他们正在柞树林里参观,突然一阵风过,无数柞树叶旋转落下,其中一片不偏不倚划过松本的脖颈。等众人反应过来,血已喷涌而出。
公安局来了人,现场拉起了警戒线。马三作为护林员,也被叫去问话。
“树叶割喉?”年轻的刑警队长显然不信,“法医确认伤口极细极深,但说是树叶造成的,太荒谬了。”
马三更蹲在地上,捡起一片柞树叶。叶片边缘确实异常锋利,在阳光下闪着金属光泽。更奇的是,叶脉纹路隐约构成一张人脸轮廓,像个孩子。
“这不是第一回了。”马三更喃喃道。
刑警队长挑眉:“什么不是第一回?”
马三更欲言又止,摇摇头:“老辈人传说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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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,马三更翻出父亲留下的日记本。纸页泛黄,字迹潦草:
“昭和十三年九月十八日,带队焚林。林中藏有抗联小分队,据报还有他们设立的临时医院,内有伤兵及童工。为彻底肃清,奉命火攻。柞树易燃,火势滔天。中有少年十余,最大不过十四,欲冲出火场,皆被射杀。有一童工名肥林,约十二三,全身着火仍向前冲,目瞪如铃,咒曰:‘必化厉鬼,索命子孙!’言毕倒地。火熄后清理,未见其尸,唯见一蚕形灰迹...”
马三更合上日记,胸口发闷。他父亲马怀仁曾是伪满警察,为关东军办事,晚年却终日被噩梦困扰,七十三岁那年投河自尽,捞上来时手里紧攥着一片柞树叶。
窗外风声呜咽,仿佛有孩童在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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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天,又出事了。
第二个死者是日企代表中村雅子,她在参观关东军军服博物馆时,被展柜中突然飞出的军服缠住脖颈窒息而亡。目击者称,那军服如同活物,领口袖口喷出无数蚕丝,瞬间将人裹成茧子。
博物馆就在柞树林边上,原是关东军的一个后勤仓库,后来改建为博物馆,展示日军侵华时期的军服、装备。马三更年轻时在那里当过保安,知道地下室还堆着不少未整理的旧物。
这次刑警队长信了几分,秘密请来了省民宗委的专家和一位老萨满。
老萨满八十多了,眼睛浑浊,但手指触碰到那些锋利的柞树叶时,猛地一颤:“怨气化蚕,吐丝索命。这是童工冤魂,借柞树之灵复仇呢。”
专家们不置可否,但建议暂时封闭柞树林和博物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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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三更夜不能寐。他想起父亲去世前的疯言疯语:“那些孩子都被烧死了,烧死了啊...肥林那孩子最倔,衣服烧没了,皮肉烧焦了,还在骂...他们说他是抗联小通信员,才十二岁...”
凌晨时分,马三更悄悄来到博物馆地下室。灰尘弥漫,蛛网密布。在一堆废弃展品中,他发现了一个标记着“昭和十三年 柞树林战役”的木箱。打开后,里面是几本发黄的日记和一些杂物——一个烧变形的铁皮口琴、半截焦黑的木枪、还有几张照片。
照片上是年轻的日本军官和士兵站在柞树林前合影,背后隐约可见一些被捆绑的中国少年。另一张是焚林后的景象,焦土上横七竖八躺着烧焦的尸体。
马三更的手在颤抖。他在照片一角看到了自己的父亲——马怀仁,穿着伪满警服,低着头站在一旁。
最后一本日记是日本军官写的,详细记录了那次行动:“...抓获童工十六名,皆抗联协助者,最大十四岁,最小十岁。为震慑抵抗势力,决定当众处决...利用柞树林易燃特性,采取火刑...一名叫肥林的少年临死高喊复仇...”
日记最后一页夹着一片焦黑的柞树叶,叶脉同样构成一张模糊的人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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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天,第三个目标出现了——日本商会会长小野隆一郎,其祖父曾是驻安东关东军中队副。
警方试图将小野转移至安全地点,但车队在驶离安东市途中遭遇大雾,被迫改道,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柞树林附近。
“鬼打墙!”司机颤声说,“明明往南走,怎么又回北边了?”
浓雾中,柞树林轮廓若隐若现,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幽灵。
小野躲在车里不敢出来。警方拉起了三道警戒线,专家们商讨对策。
马三更找到刑警队长:“我知道怎么回事。得超度那些冤魂,否则这诅咒不会停止。”
老萨满点头:“冤有头债有主,但需至亲之人忏悔,方能化解如此深重的怨气。”
所有目光投向马三更。他是当年参与者的后代。
“为什么是我?”马三更苦涩地问。
“因为你还活着,还有良心。”老萨满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,“父债子偿,天经地义。但不是偿命,是偿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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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临,浓雾更重。柞树林在雾中沙沙作响,仿佛有无数脚步在落叶上走动。
马三更捧着一坛老家带来的烧酒,走进柞树林。警方和专家在外围等候,小野隆一郎也被要求一同前来,跪在林子边缘。
“肥林!孩子们!”马三更高声喊道,声音颤抖,“我代父辈向你们谢罪了!”
他将酒洒在地上,双膝跪地,重重磕了三个头。
林中风声骤急,无数柞树叶旋转落下,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圆圈,叶片插入土中,刃向上,寒光闪闪。
一张由叶脉组成的少年面容在空中若隐若现,扭曲痛苦。
马三更抬起头,泪流满面:“我知道道歉没用,血债血偿!但请你们放下怨恨,转世投胎吧!那些罪人已经死了,他们的后代有的知情有的不知情,但这笔债不该永远延续下去!”
他拿出在地下室找到的口琴和照片,轻轻放在地上:“我会把这些葬了,为你们立碑,让后人记住你们的名字。”
风中传来呜咽声,分不清是风是泣。
突然,所有锋利的树叶同时飞起,在空中组成一条巨大的蚕形,然后猛地扑向博物馆方向。
人们惊呼着追去,只见那蚕形叶流撞开展柜玻璃,将军服包裹起来,蚕丝般的叶脉层层缠绕,最后固化为一尊巨大的蚕茧雕塑,将那些罪证永远封存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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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后,马三更辞去了护林员工作。他在柞树林中立了一块无字碑,每年清明和九月十八日都会去祭奠。
那片柞树林再也没有出现过异状,只是偶尔风大的夜晚,老人们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口琴声,吹着抗联老歌的调子。
博物馆里的蚕茧雕塑保留了下来,成为展览的一部分,旁边铭刻着十六个名字和他们的故事——包括那个叫肥林的十二岁少年。
小野隆一郎回国后,寄来了一封信和一笔钱,资助当地学校的历史教育项目。信中写道:“罪恶可以被原谅,但绝不能被遗忘。”
马三更把钱捐了,信烧在了无字碑前。
青烟袅袅上升,融入柞树林的秋色中,那颜色不再像干涸的血,而像夕阳的余晖,温暖而厚重。
林中风声轻柔,仿佛少年们终于安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