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白山老林子深得能吞掉日头。伐木队的工棚像口黑棺材,歪斜在积雪里。赵大山抡起斧头砍向红松时,总觉得后脖颈发凉,仿佛有无数双黄澄澄的眼睛在树杈间闪烁。
腊月廿三祭灶那夜,风雪卷着狼嚎在工棚外打转。赵大山灌下半壶地瓜烧,踹开工棚后门小解,忽见雪地里掠过道金影。他抄起铁钎跟过去,在倒木下掏着窝茸草絮裹的巢穴——五只才睁眼的黄皮子幼崽挤作一团,嫩得像剥皮鸡蛋。
“正好给弟兄们添道下酒菜!”他掐着崽儿后颈提溜回来,铁锅里翻滚的沸水映着工人们饥饿的眼睛。
老把头王瘸子杵着拐棍闯进来,瞥见锅沿黄毛脸色骤变:“造孽啊!这带黄仙护崽儿比护命狠...”话没说完被赵大山搡到雪地里。当夜肉香混着腥臊气在工棚弥漫,有人嚼出满嘴尖牙,赵大山却把啃光的骨头扔进火塘:“啥黄仙白仙,挡道统统见阎王!”
子时三刻,第一声尖叫撕破黑暗。挂在梁上的弯锯自己转起来,寒光削掉厨子半片耳朵。盛苞米粥的陶盆突然炸裂,滚粥里漂着撮金黄毛发。赵大山抄起猎枪冲出门,雪地里密密麻麻的爪印围工棚转了三圈,却不见半只活物。
翌日清晨,灶台米缸沉满黑绿秽物。二十条汉子捂着肚子在雪地里打滚,吐出的胆汁带着鼠臭。最壮实的李铁柱突然四肢着地,鼻尖抽动着学幼崽哀鸣:“娘啊!俺舌头让热油烫烂了!”他蜷在赵大山脚边啃冻土,眼角迸出混着血丝的泪。
恐慌像瘟病传开。第三个发癔症的是记账先生,他趴账本上吱吱尖叫,指甲抠出的墨痕全是扭曲的黄鼠狼形状。王瘸子跪在雪地里冲老林子磕头,额血染红供台上的黄纸符:“黄仙奶奶开恩,冤有头债有主...”
赵大山腮帮子咬得咯吱响,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晌午。爹被黄皮子迷了心窍,举着柴刀追砍亲闺女,他只好用铁叉捅穿亲爹心窝。从那时起他见不得这些邪祟东西,斧头砍进黄松木都带着狠劲。
第五夜,工棚变成活地狱。板铺下涌出成群黄鼠狼,不是活物是黑影,贴着地皮游走。马灯里的火苗变成幽绿色,照得人脸靛青。赵大山眼睁睁看见李铁柱飘到半空,脖颈浮现紫黑爪印。二十条汉子齐刷刷仰头长啸,婴啼混着兽嗥震得房梁落灰。
王瘸子拼死请来五十里外的萨满姥姥。神婆刚跨过门槛,腰间铜铃就炸成碎片。她抓把香灰撒在赵大山天灵盖,灰烬竟自行聚成挣扎的幼崽形状:“造杀孽的听着!要想活命,得给枉死的崽儿披麻戴孝当孝子贤孙!”
赵大山梗着脖子不答应,直到看见李铁柱用脑袋撞裂水缸——那汉子清醒时总念叨家里瘫娘要治病钱。他噗通跪在冻土上,朝着老林子方向磕响头。
按萨满吩咐,他在倒木前堆起五座衣冠冢。红布裹着幼崽残骨,赵大山身穿粗麻孝服,孝帽压着三根黄仙毛。守灵头七那夜,雪窝里钻出母黄鼠狼,金毛秃了好几块,乳房溃烂流脓。它人立着走到坟前,爪尖在赵大山棉裤划开血口子,竟往伤口抹了把草泥。
往后四十九天,赵大山睡在坟圈草棚里。每夜都有黄皮子来转悠,叼来死老鼠放他枕边。有回公黄鼠狼拖来只野兔扔进锅,他煮熟后竟在兔腹发现三颗完好的猎枪弹头——正是他当年打瘸黄仙那条腿的铅弹。
开春雪化时,赵大山两鬓全白了。萨满姥姥带着他沿山脊撒糯米,在老林子深处寻到座荒坟。碑文记载光绪年间有黄皮子拖走农户幼童,被村民烧死整窝幼崽。坟头突然窜出金毛黄仙,冲赵大山作了个揖,转身消失在杜鹃丛里。
返回工棚那日,二十个工人正在晾晒狼皮。李铁柱咧着嘴递来烟袋锅:“队长忒狠心,自个儿猫冬这些时日。”众人嬉笑如常,仿佛从未经历那个邪冬。只有王瘸子注意到赵大山左耳少了块肉,伤口结痂像朵五瓣梅花。
多年后赵大山成了守林人,总在清明时往老林子撒五谷。某年大雪封山,他救下冻僵的金毛黄鼠狼,包扎时发现它左耳同样缺了块皮肉。那畜生化在他怀里,临死前爪尖轻轻勾住他衣襟,像要续上来世的某种约定。
如今长白山旅游区开着家“黄仙客栈”,老板总对游客重复祖训:“这老林子啊,你敬它一尺,它护你十丈。”窗外风吹松涛呜咽,恍若无数细爪轻挠着1943年的那场雪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