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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战低下头,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喷洒在她汗湿凌乱的鬓角。

那紧绷的声音,仿佛拉至极限的弓弦,此刻却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得极低、放得极柔,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与近乎破碎的祈求。

他重复着方才被泪水与惊惶打断的哄劝,将那亲昵到骨子里的称谓揉碎在弥漫的血腥气和咸涩泪水中,字字句句都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,砸在彼此的心上,揪扯得生疼:“乖乖…心肝肉儿…不哭了…求你…别哭了…”

他滚烫的唇几乎贴着她冰凉的耳廓,嘶哑的声音带着溺水般的绝望,“你再这样哭下去…是真的要把为夫的命…生生摘走吗…”

他收紧了环抱的手臂,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熨贴她冰冷的恐惧与愤怒。

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终于将最关键的解释倾吐出来,每一个字都斟酌得小心翼翼,却又带着不得不说的沉重:“听我说…玉儿,安静下来,听夫君给你解释…楚言的事…”

他顿了顿,感受着怀中身躯瞬间的僵硬,声音更低更缓,饱含着复杂的愧疚,“并非全是你大哥一个人的错…这事…却也终究是怪我…没能早些察觉,没能…护得更周全些…”

怀中的拓跋玉,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在他低沉压抑的解释声中,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隔绝,渐渐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呜咽。

他话语中沉甸甸的责任分担,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,在她被愤怒和悲伤填满的心湖里,骤然激荡起一圈圈愕然的涟漪。?

‘并非全是你大哥一个人的错…却也终究是怪我…?’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,劈开了她先前认定的唯一因果。

原来…是这样吗?一股强烈的、冰冷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她。

她方才的指责、挣扎、那不留余地的怨恨,此刻回想起来,竟显得如此偏激、如此…无理取闹!

她像一只被主人冤枉后激烈撕咬的小兽,在鲜血淋漓后才恍然发觉自己咬错了人。

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愤怒带来的虚张声势,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疼得她几乎窒息。

为自己盲目的愤怒,为辜负了他此刻小心翼翼的解释与包容,更为那一声声破碎的“心肝肉儿”背后,被她哭喊撕扯得伤痕累累的心。

所有的强硬和委屈像潮水般急速退去,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沙滩和无地自容的窘迫。

那股支撑着她的、近乎蛮横的气力瞬间瓦解了,身体在他怀里彻底软了下来。

她没有抬头看他,只是将滚烫的脸更深地埋进他沾染着?晨露与皂角香?的衣襟。仿佛想借此逃避那几乎将她吞噬的懊悔。

破碎的呜咽变成了细碎压抑的抽泣,肩膀微微颤抖着。

“对不起…夫君…” 那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干的泪意,像是从心底最酸涩的角落艰难挤出来,“我…我错了…”

她终于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,微微仰起被泪水和汗水浸透的苍白小脸,通红的眼眸里盛满了破碎的愧意和慌乱的水光,急切地想要抓住他的目光,却又羞愧地想要躲闪,“我不该…不该那样闹…不该…不听你解释…更不该…不信任你的…”

她的道歉如同羽毛般轻柔落下,却带着千斤的重量,砸在两人之间汹涌未平的情绪波涛上。

那轻飘飘的几个字,耗尽了她此刻残存的所有气力,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激起了几圈微不可见的涟漪,便沉入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气氛,有那么一瞬,彻底冻住了。

拓跋玉维持着微微仰脸的姿势,通红的眼眸里,破碎的愧疚与悔意的水光剧烈地摇晃着,像风中被吹皱的两盏残灯。

汗水将鬓发浸湿,顽固地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,泪痕如曲折的溪流,在室内昏暗的光线里,泛着冷冽的微光。

她焦灼地试图抓住白战的目光,那目光曾是她的港湾,此刻却像沉在幽暗海底的礁石,难以触及。

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,撞击着她脆弱的胸腔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哽咽。她等着,等着哪怕是斥责也好,只要不是这片能将人溺毙的沉默。

可白战,像一尊被冰水浇透的石像,立在光影晦暗处。

他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,几乎将娇小的拓跋玉完全笼罩。

那张棱角分明的脸,在烛火跳跃的光影里显得异常冷硬。下颌绷紧的线条如同刀削,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。

他垂着眼睑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,遮住了眸底翻腾的情绪。

那里面有未散的怒意,有深重的疲惫,有被误解的痛楚,更有此刻面对妻子脆弱眼泪的无措与深深的无言。

他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,像受惊的雀鸟,那急促紊乱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。

方才她冲动的言语与歇斯底里的哭闹仍在耳边回响,此刻这卑微到尘埃里的忏悔,又让他心头堵得发慌。

那场无谓的争执,不被信任的感觉,像淬毒的钉子,深深钉进了他的血肉。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、摇摇欲坠的模样,心口又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
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缓慢流淌,每一息都如同钝刀在割。

排房低矮的屋檐外,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雨丝敲打着湿漉的青石板,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,更衬得室内死寂沉沉。

空气中弥漫着侍卫们残留的汗味、皮革味,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潮气,形成一种沉闷污浊的气息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拓跋玉的心,在这片死寂里一点点沉下去、凉下去。白战长久的沉默,比她预想中最严厉的责骂还要可怕百倍。

那沉默像无形的巨掌,将她死死按在耻辱与绝望的泥潭里。

她终于承受不住,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自己湿冷的衣角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,细碎的呜咽再也压抑不住,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,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凄楚可怜。

完了,他果然……不肯原谅自己了吗?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,让她眼前阵阵发黑,几乎站立不稳。

半晌,一声极轻、极沉的叹息,终于打破了这凝固的空气。

那叹息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,带着无尽的沉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,在潮湿的空气中轻轻荡开,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却迅速被更深的沉闷吞没。

白战缓缓抬起了眼。他的目光不再是冰封的死寂,而是如同深秋的潭水,沉郁、幽邃,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。

他没有看拓跋玉泪痕交错的脸,那破碎的神情会让他坚硬的心防产生动摇。

他的视线,像是穿透了简陋的木门,投向王府深处那森严楼宇的某个方向,带着一种刻骨的凝重和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
“先去找大哥。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粝的岩石,每一个字都裹着沉重的分量,不容置喙地砸在拓跋玉心头。

没有安抚,没有解释,甚至没有对她那番泣血道歉的只言片语的回应。只有这五个字,如同冰冷的命令,简洁、直接,不容分说地划定了接下来的方向——去找拓跋野。

拓跋玉猛地一颤,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。丈夫的回避如同一盆冰水,浇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之火。

“找…大哥?”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,声音飘忽而茫然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干的泪意。

为什么不回应她的道歉?为什么是现在去找大哥?无数的疑问和委屈堵在喉咙口,让她几乎窒息。但她不敢再问。

白战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凛冽而压抑的气场,像无形的壁垒,将她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地挡了回去。

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,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和质问狠狠咽下,尝到了唇齿间一丝腥咸的血锈味。

白战没有再看她一眼,高大的身躯已然转向门口,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门轴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,他抬手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。

经年累月的潮气让木料早已变形,推门时能听见内部纤维断裂的细微声响。

门楣上的油漆层层剥落,露出的原木纹路里嵌着积攒的灰尘,此刻正簌簌落在他肩头。

门外夹杂着雨丝的清冷空气瞬间涌入,冲淡了室内的闷浊,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。

夫妻二人一前一后,默然踏出了侍卫居住的低矮排房。

屋檐外的雨丝细密如织,在昏沉的晨曦中斜斜飘落,将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。冰冷的雨点打在手背、脸颊上,带来细微的刺痛感。

拓跋玉低着头,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战身后半步之遥。她不敢抬头去看丈夫宽阔却显得异常疏离僵硬的背影,视线只能牢牢锁住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。

那石板年深日久,被无数次脚步和雨水打磨得光滑乌亮,此刻映着水光和檐角灯笼昏黄的光晕,像一条流淌着暗沉血液的冰冷河流,蜿蜒着通向未知的、令人心悸的深处。

每一步落下,裙裾都不可避免地沾上溅起的泥水,冰凉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料贴在小腿上,带来阵阵寒意,一如她此刻冰冷的心境。

回廊深邃曲折,朱红的廊柱在雨幕和雾霾中显得黯淡阴沉。高大的飞檐遮蔽了天空,只留下一道狭窄的、灰蒙蒙的天光缝隙。

廊下悬挂的气死风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,唯有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模糊了视线,前方几步远的距离尚能看清,更远处则完全隐没在雨幕形成的灰白屏障之后。

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草木气息,混合着王府特有的、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沉淀了岁月与权势的沉重木质香气,此刻闻起来却带着腐朽和陈旧的压抑感。

雨水敲打着廊顶的瓦片、廊外的芭蕉阔叶,发出噼啪、沙沙的单调声响,在这空旷迂回的廊道间形成诡异的回音,一声声敲在人心坎上,更添寂寥与不安。

白战步履沉凝,每一步都踏得很实,靴底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闷的“笃、笃”声,如同沉闷的鼓点,敲在拓跋玉的心上。

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比这阴雨天还要沉重,如同无形的巨石,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后背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
她只能更紧地攥住衣袖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,不要被这无边的沉寂和恐慌彻底吞噬。

偶尔有巡查的侍卫或行色匆匆的仆役从对面或岔路走来,见到他们,都慌忙躬身避让到一旁,大气也不敢出。

整个王府,似乎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、粘稠的阴霾之下,安静得诡异。

拓跋玉的心随着脚步愈发下沉。大哥会在哪里?夫君为何如此笃定要去寻他?方才澄心堂那边……她不敢深想下去,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,如同冰冷的毒蛇,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。

?就在这对心思各异的夫妻沉默地穿行在迷宫般的深宅回廊时,王府深处,澄心堂西侧殿外那片被遗忘的角落,已然成为人间地狱在现实中的冰冷投影。

拓跋野赤着双脚。那双曾踏遍疆场、稳健有力的脚掌,此刻深陷在殿墙根下冰凉湿滑的石板苔藓之中。

那墨绿色的苔藓,在连绵阴雨和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环境里疯长,厚腻、滑冷,像某种贪婪的活物,带着刺骨的寒意,紧紧吸附、包裹着他的脚踝和脚心。

寒气并非仅仅侵袭皮肉,它们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,顺着脚底的经络、血脉,带着蛇行的阴毒,一路猛烈地向上侵袭,狠狠刺入他因极度紧张和寒冷而持续痉挛抽痛的小腿筋肉之中,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麻痹和剧痛。

每一次细微的挪动,都牵扯着那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。

他背脊死死抵着身后冰冷坚硬、粗粝无比的殿墙石壁。

那堵厚重的石墙,像一道沉默而残忍的界碑。

界碑之内,是澄心堂殿内刚刚上演的血腥炼狱。

界碑之外,是他此刻所占据的、这片狭窄而肮脏的喘息之地。

粗粝尖锐的石块凸起,透过单薄的衣衫,狠狠硌着他紧绷的脊柱肌肉,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石壁上每一道风霜侵蚀的凹痕。

这种尖锐的痛感,在此刻甚至成了一种奇异的锚点,将他那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,勉强钉在这沉重的躯壳之内。

胸膛如同被烈火燎烤过的风箱,剧烈地起伏喘息着。

每一次吸气,都像是强行将无数碎裂的冰碴吸入肺腑,扯得五脏六腑都搅动般生疼。

每一次呼气,都带着身体内部灼烧后的滚烫热度,在冰冷的空气中呵出一团团惨白的雾气。

喉头不断地、不受控制地滚动,那股呕吐残留的强烈酸腐气味,混合着浓郁到化不开的、如同铁锈般腥甜的血腥气息,顽固地堵塞在咽喉深处,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。

他死死咬紧牙关,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岩石,才勉强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第二次呕吐欲望压制下去。

额角渗出的冷汗,冰凉粘腻,混合着方才挣扎躲避时沾染的尘土污迹,沿着他刚毅却此刻布满痛苦扭曲线条的脸颊滑落。

一滴,又一滴,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同样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,洇开一小片、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
那声音,在他耳边无限放大,如同擂鼓,如同丧钟。

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眸,空洞地、失焦地凝望着眼前几步开外、在凄风冷雨中无助摇曳的几丛荒草。目光看似落在那里,意识却早已穿透了那堵厚重的、染血的石壁。

眼睫在不受控地剧烈颤动,每一次轻颤都牵扯着眼底的神经,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灼烧感。

他“看见”了。即使隔着这堵象征着隔绝与保护的冰冷石墙,他眼前依旧无比清晰地重复闪现着殿内那地狱般的景象:包裹手臂的杉木皮夹下是触目惊心的血肉!

筋络如同被生生撕扯开的粗糙麻绳,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紫黑色,狰狞地反卷、暴露着。

皮肉开裂,边缘呈现出被巨力扭曲撕裂的锯齿状,深可见骨的地方,断裂的骨茬在昏昧的光线下闪着惨白油腻的光泽。

那紫黑的色泽,是淤血、是坏死、是生命被残酷剥夺后留下的最肮脏丑陋的印记。

浓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仿佛能穿透石墙,化作实质的雾气,紧紧缠绕着他的口鼻。

殿内的喧嚣似乎已经结束,或者转移。殿外这片狭小的空间,只剩下无边的、沉重的、要将人溺毙的死寂。

而这死寂之中,唯有他自己那粗重、破碎、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喘息声,沉重地回荡在廊柱之间,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冰冷的石壁,再反弹回来,无情地钻进他自己的耳膜,提醒着他刚才目睹的并非虚幻。

每一次艰难的吸气,都仿佛是吞咽着冰冷的刀片和凝固的血液。冷汗沿着脊椎沟壑不断滑落,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残余的温度。

脚底的寒意和滑腻感,提醒着他所立足之境的污秽与不堪。

墙内那条手臂的恐怖景象,如同烧红的烙铁,死死地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,每一次眨眼都无法驱散。

他背靠着石壁,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坠,靠着最后的意志力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彻底瘫软在冰冷肮脏的地上。

所有的感官,都被迫集中在那些冰冷、剧痛、恶臭和那挥之不去的、令人肝胆俱裂的视觉冲击上。

这是一个被外界遗弃的角落。而他,拓跋野,曾经意气风发的西戎王子,此刻就像一块被丢弃在深渊边缘的破布,被无边的恐惧、强烈的生理不适和灵魂深处袭来的冰冷寒意,彻底淹没、吞噬。

冰冷的雨,仿佛天河倒悬,无休无止地泼洒下来。

密集的雨线抽打着墨绿的竹叶,发出令人窒息的喧嚣,汇成浑浊的水流,肆意冲刷着蜿蜒泥泞的林间小道。

鞋底每一次抬起,都带起沉重的泥浆,拓跋玉那双精巧的绣鞋早已湿透沉沦,冰寒刺骨的泥水浸透了罗袜,如同无数细针扎在脚上、腿上,冷意沿着脊柱向上攀爬,侵蚀着最后一点暖意。

“啊嚏——!”

一声清脆却带着浓浓鼻音的喷嚏,穿透重重雨幕,异常清晰地钻进了白战的耳中。

他疾行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,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分,但随即又被心头翻腾的怒气和莫名的委屈裹挟,步伐反而更快了。

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鬓流下,滑过紧绷的下颌线,滴落在早已湿透的肩头,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。

他固执地走在前面,不肯回头,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湿冷的棉絮。

他在等她,等她像往常一样,软语温存地唤他一声“烈哥哥”,或者拽拽他的衣袖,哪怕只是小声解释一句。

只要一点点示弱,一点点在意,他那点因她暂且不明缘由而生的闷气,立刻就能烟消云散,甚至比这春日的骤雨停歇得还要快。

可是……没有!什么都没有!只有这该死的雨声和她那该死的沉默!

她竟连一句敷衍的话都吝啬给他吗?越想,那无名之火便越是灼烧着他的理智,脚下的步子迈得又急又重,溅起的泥点甩在裤脚上,如同他此刻愤怒的心情。

然而,身体的反应终究背叛了固执的意志。走了不过十几步,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,驱使着他猛地转过身。

就在那一刹,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,随即是碎裂的巨响在他脑中轰鸣!

落在他身后十数步远的拓跋玉,纤细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无比单薄脆弱。

她似乎想抬手扶住旁边的竹竿,纤细的手腕刚抬到一半,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,剧烈地晃了一下,秋水般的眼眸瞬间失去了焦距,被浓稠的黑暗吞噬。

紧接着,只听得“扑通”一声闷响!那不是物件落地的声音,那是一个人,一个毫无生机般沉重地砸进冰冷泥浆里的声音!

他的乖乖!他的心肝肉儿!

前一秒还在为她的倔强赌气,下一秒,白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、撕裂!肝胆俱焚!目眦欲裂!

所有的愤怒、委屈、骄矜在巨大的恐惧面前瞬间土崩瓦解,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和滔天的悔恨!

不知何时出现的浮春站在原地,被眼前骤然的变故彻底吓傻了。

她脸色惨白如纸,浑身筛糠般抖着,徒劳地张着嘴,除了发出不成调的、惊恐绝望的呜咽,竟是连一步都迈不动,更遑论去搀扶起拓跋玉,或是高声呼救。

她只是僵立在原地,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和恐惧,呆若木鸡。

“蠢货!杀了你!” 白战喉咙里爆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对浮春的滔天怒火瞬间点燃,几乎要焚烧掉他最后的理智。

若非这蠢婢照看不力,他的玉儿怎会……!然而此刻,任何迁怒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和无暇顾及。

他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,裹挟着狂风骤雨和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慌,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倒在泥泞中的娇小身影。

泥水在他猛烈的冲刺下飞溅,他几乎是跌跪在拓跋玉身边。颤抖,无法抑制的颤抖,从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。

他看着那张毫无血色、沾染了泥点的精致小脸,紧闭的双眼如同两道冰冷的伤口刺在他心上。

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,小心翼翼地、用尽毕生的轻柔,将手臂探入她的颈后和膝弯。

冰冷的湿衣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身躯,那份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。

他臂膀用力,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,又像是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,万分艰难地将她从那片污浊冰冷的泥泞中抱起,紧紧搂在怀里,试图用自己的胸膛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。

“玉儿……玉儿……” 他喉头滚动,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。

再没有片刻犹豫,他足尖猛地一点湿滑的地面,身形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拔地而起,将轻功催发到极致。

竹影在急速倒退的视野中模糊成一片墨绿的泪帘,冰冷的雨水迎面砸来,他却浑然不觉,只有一个念头在脑中疯狂嘶鸣:快!再快些!怀里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慌,那微弱的呼吸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。

白战的身影几个起落,便彻底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呆立的浮春视线尽头,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侍女,在冰冷的竹林中瑟瑟发抖。

澄心堂外,檐溜如瀑,在地上砸出连绵不绝的水坑,轰鸣声掩盖了世间一切细微的声响,却又将这堂内的死寂衬托得更加窒息。

“砰——!!”一声巨响撕裂了雨幕。

厚重的梨木殿门如同脆弱的纸片,在白战灌注了全身狂暴内力的一脚下,猛地向内飞开,重重砸在墙壁上,发出痛苦的碎裂声,门板剧烈地摇晃着,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解。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门外廊下,当值的侍卫与捧着物事的婢女们,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吓得魂飞魄散。一个捧着铜盆的小婢女更是双腿一软。

“哐当”一声,铜盆脱手坠地,温水泼洒了一地,淋湿了冰冷的金砖。

所有人都僵在原地,如同被施了定身咒,大气不敢出,目光惊恐地聚焦在那道抱着一个人影、如同从地狱深处冲出来的身影上,他们的王爷,镇北王白战。

白战浑身湿透,昂贵的锦袍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,勾勒出紧绷到极致的线条,雨水混杂着泥浆,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、紧抿的薄唇不断滴落,砸在怀中被紧紧包裹着的人儿身上。

他怀中的拓跋玉,如同一朵被暴风雨彻底揉碎的白玉兰,软软地依偎着他,毫无知觉。

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和颈侧,那双总是蕴着水光、或倔强或温柔的眸子紧闭着,长睫挂着细小的水珠,仿佛凝固的泪。

她同样湿透的衣裙下摆沾满了竹林小径的污泥,绣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精致模样,冰冷的水痕正不断从她身上渗出,浸染着白战胸前的衣襟,也像冰锥一样刺穿着他的心肝。

“来人!”白战的怒吼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,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之气。

瞬间盖过了门外的雨声,狠狠砸在每一个人耳膜上,“都死了吗?!速去给本王请!太医院院判江慎之!速去!迟一步,提头来见!”

最后几个字,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寒意,带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
侍卫长一个激灵,反应最快,连滚带爬地冲出廊下,身影瞬间没入茫茫雨幕之中,连蓑衣都来不及披,只余一串急促而慌乱的溅水声。

其余的侍卫婢女这才如梦初醒,扑通扑通跪了一地,头深深埋下,瑟瑟发抖。

白战看也未看跪倒一片的下人,抱着拓跋玉,如同一阵狂暴的风,卷入了澄心堂的内室。

他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、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拔步床,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刀尖上。

他小心翼翼,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抖,将怀中冰冷的人儿安置在柔软的锦被之上。

“玉儿…乖乖…不怕…到家了…”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、笨拙的、破碎的温柔。

手指颤抖着拂开她脸上湿冷的乱发,指尖触碰到她冰凉肌肤的瞬间,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,几乎令他窒息。

怎么会这么冷?像一块冰!他的手瞬间握紧,骨节捏得发白,猛地扭头,眼中的柔情瞬间被暴怒取代,对着门外厉声咆哮:“热水!干净的帕子!暖炉!炭火!都给我滚进来!快!”

门外的婢女们如同受惊的兔子,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。

很快,几个熊熊燃烧的鎏金铜暖炉被抬了进来,炭火噼啪作响,室内温度骤然升高。

冒着腾腾热气的铜盆、雪白柔软的细棉布巾帕也迅速备好放在床边矮几上。

白战一把抓起一块滚烫的棉巾,手却被烫得一缩。他毫不在意,只是胡乱在冷水盆里浸了一下拧干,立刻跪在床边,小心翼翼地擦拭拓跋玉脸上、颈间的泥水和冰冷的雨水。

他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,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最脆弱的釉面。

然而,当他目光触及她同样湿透冰冷、沾满污泥的衣裙时,一股强烈的、灼烧般的刺痛感和某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。

“浮春那个贱婢呢?!”白战猛地站起身,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。

他双目赤红地扫视着跪在角落的婢女们,“把她给本王拖过来!拖到院子里跪着!让她淋!让她好好‘清醒清醒’!没有本王的命令,敢动一下,杖毙!”

他的声音寒彻骨髓,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。立刻有侍卫领命冲了出去。

浮春的处置并未缓解眼前的绝境。白战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、浑身湿冷如冰的拓跋玉,心口像是被巨石反复碾压。

再看向那几个抖如筛糠、面无人色的小婢女,滔天的怒火瞬间化为更深的绝望与一种尖锐的刺痛,他的玉儿,怎能由这些惊恐无措、未经人事的丫头们触碰?!

“所有人——!”白战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,斩钉截铁,“放下东西,立刻滚出去!门外候着!没有传唤,靠近内室者,死!”

他眼中噬人的寒光让空气都为之冻结。婢女们如蒙大赦,又惊惧交加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内室。

沉重的门扉合拢,隔绝了外界。室内只剩下昏迷的拓跋玉、粗重的炭火噼啪声,以及白战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
他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息仿佛带着血腥味,强行压下心头的狂躁和那份难以言喻的、让他喉咙发紧的情绪。

目光再次落在拓跋玉湿透冰冷的衣衫上,寒气仿佛已侵入她的骨髓,不能再等了!

他大步走到床边,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,笼罩着床上脆弱的人儿。

指尖在触及她冰冷刺骨的衣袖时,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。

下一刻,那苍白小脸上微弱的气息,如同冰针扎入他的心脏。

“玉儿…”一声低哑到近乎破碎的呼唤溢出喉间,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。

他猛地背过身去,胸膛剧烈起伏,如同压抑着风暴。

但这背对仅仅持续了一瞬,他骤然转身,眼神变得异常锐利而专注,所有的犹豫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念碾碎:她是他的!她的安危,此刻只能由他亲手掌控!

他动作快得惊人,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、强行抑制的轻缓。

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伸向那被冰冷雨水浸透的、紧紧贴在拓跋玉身上的繁复衣带。冰水的寒气几乎刺透他的指尖。

衣料因湿透冻结而僵硬,解开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,每一次细微的拉扯都让他屏住呼吸,害怕牵动她冰冷脆弱的躯体。

冰冷的衣衫终于被剥离,露出下方同样湿冷、甚至微微泛起青白的肌肤。

接触到空气的瞬间,昏迷中的拓跋玉似乎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。这细微的反应像刀子一样剐在白战心上。

他迅速抄起旁边烘得滚烫的软帕,用厚实的绒毯一角垫着手掌隔绝,才敢将帕子覆在她冰冷的肩颈、手臂上。

帕子的热度烙在她冰冷的皮肤上,激起一阵轻微的、令人心痛的战栗。

他咬紧牙关,稳住几乎失控的手,动作加快,却又保持着最后的轻柔,用另一块干软的大布巾迅速吸干她湿漉长发的水分,笨拙却无比仔细地将每一缕发丝从她冰冷的脸颊和颈项间拨开、擦干,不让一丝湿气残留。

整个过程,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如铁石,额角青筋隐隐跳动,掌心因过度用力被自己的指甲深深刺破,沁出的血珠滴落在雪白的绒毯上,晕开点点刺目的殷红,他却浑然未觉。

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,指尖下冰冷的触感、细微的呼吸起伏、湿发散开的冰凉水汽……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滚烫的烙铁上行走,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战栗与心魂欲碎的怜惜。

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,只有灯火摇曳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室内回荡。

当最后一缕湿发被妥帖安置,雪白柔软的驼绒厚毯被他以一种近乎筑巢的、密不透风的方式,将拓跋玉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。

只留下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露在外面时,白战才如同虚脱般,缓缓直起身。

他低头凝视着掌心黏腻的伤口和沾染的血迹,又看向毯中脆弱的身影。

紧绷如弓弦的背脊微微松懈,眼底翻涌的狂暴终于被一层深不见底的、带着血腥味的疲惫与执拗的占有欲所覆盖。

他的玉儿,此刻终于被他亲手隔绝了那致命的寒冷,牢牢护在了他的领地之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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