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入盛夏,宫墙内的暑气愈发蒸得人慵懒。
连日的深居简出,虽得了清静,却也难免有些气闷。
这日午后,窗外蝉鸣聒噪,沈清漪搁下笔,只觉心头也似被这暑热撩起一丝躁意。
她抬眼望向窗外,日头正烈,御花园的方向却似有绿意招摇,带来几分想象中的清凉。
“云袖,云芷,”她轻声唤道,“随我去御花园走走,透透气。”
两个丫头闻言,脸上都露出喜色。
主子平日太过沉静,能出门散心自是好的。云袖忙去取来一顶轻纱帷帽,云芷则备好了团扇和盛着酸梅汤的提篮。
主仆三人沿着树荫缓步而行,避开日头最盛的地方。
御花园中花木繁盛,浓荫处处,假山流水间果然比绛雪轩凉爽许多。
只是这个时辰,各宫主子大多避暑不出,园子里颇为寂静,只闻蝉声与水声交织。
行至一处临水的六角凉亭,亭子建在高处,四面通风,视野极佳,可将大半荷塘景色收入眼底。
沈清漪步入亭中,摘了帷帽,顿觉清风拂面,带着水汽与荷香,令人心神一畅。
“这儿倒是凉爽。”她倚着朱栏望去,只见满塘碧叶接天,粉色白色的荷花开得正盛,偶有蜻蜓点水而过。
云芷忙从提篮里取出瓷碗,倒了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奉上。沈清漪接过,小口啜饮着,酸甜沁凉的滋味驱散了最后一丝烦腻。
云袖在一旁打着扇,看着眼前美景,忍不住轻声感叹:“主子,这荷花真好看。若是陛下此刻也能来瞧瞧,与主子一同赏玩,就更好了。”
小丫头心思简单,只觉得陛下若来,主子恩宠便能更盛。
沈清漪闻言,唇角微弯,目光却依旧落在远处田田的荷叶上,声音平静无波:“圣心岂是你我能揣度的。恩宠来去,如同这园中的花,开时自盛,谢时亦寻常。若一心只系于此,便是将悲喜寄托于不可控之物,徒增烦恼罢了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愈发淡然:“在这宫闱之中,能得一隅安身,衣食无忧,已是幸事。至于君恩,有,则泰然处之;无,亦不必惶惶不可终日。守住本心,方是长久之道。”
云芷年纪稍长,听得似懂非懂,只点头道:“主子说得是。”
云袖却还有些不服,小声嘟囔:“可……可别的娘娘小主都争着盼着陛下呢……”
沈清漪回眸看她一眼,眼神温和却带着看透的清明:“争来的,是恩宠,也可能是祸端。不争不抢,或许得不到最多,但至少能活得清净些。云袖,你要记住,在这宫里,有时候‘无宠’比‘失宠’要安稳得多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清泉滴落玉石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豁达。
然而,她话音刚落下片刻,凉亭旁的假山后却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:“好一个‘泰然处之’,‘不争不抢’。”
沈清漪心中猛地一凛,迅速转身。
只见明黄色的衣角一闪,皇帝萧珩自山石后缓步转出,身后只跟着近侍大太监李德全。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,目光锐利,正落在她身上。
云袖和云芷早已吓得脸色发白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浑身发抖。
沈清漪心跳漏了一拍,迅速定下心神,敛衽行礼:“臣妾不知陛下在此,妄议之言,冲撞圣听,请陛下恕罪。”
她低垂着头,颈项弯出优美的弧度,姿态恭顺,却不见多少慌乱。
萧珩走到她面前,虚扶一下:“起来吧。朕不过偶然行至此处,听得一番高论,何罪之有?”
他打量着她,今日她只穿着一身浅碧色轻罗衣裙,未施粉黛,发间亦无过多钗环,在这水光山色映衬下,清丽得如同出水芙蓉,与方才那番冷静豁达的言论奇异地契合。
“朕倒不知,沈昭仪竟有这般见识。”萧珩语气听不出喜怒,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说得容易,做起来却难。昭仪果真能做到?”
沈清漪起身,依旧微微垂眸:“臣妾愚钝,只是深知陛下日理万机,后宫姐妹众多,雨露均沾本是常理。臣妾不敢心生妄念,唯有谨守本分,方能不负圣恩。”
她将姿态放得极低,言语间全是对帝王的理解与体谅,丝毫不涉自身得失。
萧珩凝视她片刻,忽然道:“此处景致甚好,朕也有些乏了,正好歇歇脚。李德全,”
“奴才在。”
“去取朕的紫檀木棋盘来。朕今日兴致好,想与沈昭仪手谈一局。”
沈清漪心中微讶,面上却丝毫不显,只柔顺应道:“臣妾棋艺粗陋,只怕会扫了陛下的雅兴。”
“无妨,闲敲棋子落灯花,本就是雅事,胜负何必挂心。”萧珩已然在石凳上坐下,目光扫过石桌,示意她坐于对面。
棋盘很快取来。沈清漪执白,萧珩执黑。亭中一时只闻清脆的落子声。
沈清漪起初还存着几分谨慎,下得拘束,但见萧珩神色专注,似乎真的沉浸棋局之中,她便也渐渐放开,凝神应对。
她棋风如其人,沉稳缜密,不疾不徐,善于布局,看似平和,却暗藏机锋。萧珩棋力精湛,攻势凌厉,几次将她逼入险境,她却总能于细微处寻得一线生机,巧妙化解。
一局棋下了近半个时辰,最终萧珩以微弱优势取胜。他掷下手中剩余的黑子,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,朗声笑道:“好!沈昭仪这棋,下得有意思!看似守成,实则暗藏玲珑心窍,朕赢得可不轻松。”
沈清漪浅浅一笑:“陛下棋艺高超,臣妾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“非也非也,”萧珩摆摆手,目光中带着欣赏,“棋如人生,能守得住,已是难得。不骄不躁,不怨不尤,沈卿,你很好。”他今日似乎心情极佳,又或许是方才那番话与这局棋真正触动了他。
他又问了她近日读些什么书,沈清漪拣了些史书杂谈回话,言语得体,见解亦不乏独到之处,却绝不逾越后宫女子本分。萧珩听得频频点头。
夕阳渐沉,给御花园镀上了一层金边。李德全低声提醒时辰不早。
萧珩站起身,目光落在沈清漪沉静秀美的面容上,沉吟片刻,道:“今晚,便由沈卿侍寝吧。”
沈清漪闻言,并未露出惊喜之色,只是莞尔一笑,依旧从容下拜:“臣妾遵旨。”
萧珩笑了笑,未再多言,负手离去。
待皇帝仪仗远去,云袖和云芷才敢大口喘气,脸上俱是压不住的喜色。
沈清漪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石桌上未收的棋局,黑白棋子纠缠,如同这宫中的命运,瞬息万变。
她轻轻拈起一枚白子,指尖微凉。今日之遇,是福是祸,犹未可知。
但无论如何,这一步,已然迈出。她抬头望向绛雪轩的方向,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清明。
“回宫吧,该准备晚间接驾了。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仿佛刚才的一切,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午后消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