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务府与六局二十四司的动作比预想中更为迅捷。不过五日,厚厚一摞记载着年满二十五岁或服役满十年宫人的名册,便恭敬地呈递到了坤宁宫的紫檀木案几上。
沈清漪垂眸细阅,朱笔偶尔在某些名字上轻轻一点,或勾或划,姿态娴雅从容,却决定着数百宫人的去留命运。
旨意下达,宫中顿时忙碌起来。一批批获得恩典的宫人,怀揣着赏银与对未来的茫然或期盼,在初冬的寒风中依次从神武门侧的角门悄无声息地离去。
她们带走了多年的记忆,也带走了某些宫苑深处精心编织的关系网络。
水面被搅动,沉底的泥沙便开始不安分地翻滚。
永和宫的和昭媛安氏,这几日明显有些焦躁。她身边一个掌管首饰衣物、颇得她信任的掌事宫女恰在放归之列,虽极力斡旋,却因年岁实在超出标准太多,终究未能留下。
补上来的新人手脚生疏,眉眼间带着怯懦,让习惯爽利做派的和昭媛怎么看都不顺心。
更让她心烦的是,那个安插在红枫阁附近、负责与张宝林传递消息的粗使宫女,竟也如同石沉大海,再无声息。
她几次派人暗中打探,回报皆是红枫阁守卫森严,如铁桶一般,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。
张宝林是死是活?是否招供了什么?坤宁宫那边到底掌握了多少?
未知如同毒蛇,啃噬着她的理智。
“娘娘,刘婕妤来了。”宫人低声禀报。
和昭媛揉了揉眉心,强压下烦乱:“请进来。”
刘婕妤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宫装,打扮得素净低调,她端着温和的笑意进来,先行了礼:“给昭媛姐姐请安。见姐姐这几日气色似乎不佳,可是为着放归宫人的事烦心?”
和昭媛挥挥手,让左右退下,叹了口气:“可不是么?身边得用的人一下子少了,事事不顺。这宫里,真是越发待得憋闷了。”
刘婕妤在她下首坐了,亲手为她斟了杯茶,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担忧:“姐姐快别这么说。皇后娘娘此举也是仁政,咱们做妃嫔的,自然要体谅。只是……”
她话锋微转,声音压低了些,“说起来,那柔婕妤真是好福气,得了皇后娘娘这般看顾。如今她怀着龙裔,风头正盛,连带着流华宫都成了宫里的头一份。想想姐姐您,将门虎女,英姿飒爽,陪伴皇上跑马射箭是何等风光?如今却要……”
她的话没有说完,但那未尽之意,像一根细针,精准地刺中了和昭媛心中最敏感脆弱的地方。
是啊,她安氏也是将门之后,也有过伴驾驰骋的恣意时光,可如今恩宠虽不算淡,却也远不及昔日。反倒是那个只会弹琴、柔弱无骨的柔婕妤,竟先她一步怀上龙种,得了皇后青眼,这让她如何能甘心?
刘婕妤观察着她的神色,又轻轻添了一把火:“唉,说起来也是人心易变。往日里姐妹们一处说说笑笑何等快活,如今有的人攀了高枝,眼里怕是再也瞧不见咱们这些旧人了。姐姐性子直爽,可莫要因这些小事气坏了身子,反倒让……亲者痛,仇者快啊。”
“亲者痛,仇者快……”和昭媛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,眼前浮现柔婕妤被皇后呵护备至的模样,以及皇上偶尔提及柔婕妤胎象时那温和的神色,一股混合着妒忌与不甘的邪火猛地窜起,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。
是了,她不能坐以待毙,总得做点什么,不能让那柔氏如此得意!
送走刘婕妤后,和昭媛心绪愈发不宁。
她召来身边另一个心腹太监,低声吩咐了几句,命他设法再去打探红枫阁的消息,并留意坤宁宫那边的动静。她需要知道,皇后到底查到了哪一步。
然而,她这如同困兽犹斗般的举动,早已落在了坤宁宫密不透风的监视网中。
当夜,那名奉命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太监,刚悄无声息地溜出永和宫后角门,便被两名不知从何处出现的黑衣内侍捂住口鼻,迅速拖入了暗影之中,没有发出半点声响。
翌日清晨,沈清漪正在用早膳,听了禀报,慢条斯理地放下银箸,拿起温热的湿巾擦了擦嘴角。
“带过来吧。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听不出喜怒。
不多时,永和宫正殿的门被推开,沈清漪在一众宫女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入。
和昭媛显然刚起身不久,发髻还未完全梳拢整齐,见到皇后驾临,心中猛地一沉,强自镇定地上前行礼: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,不知娘娘清晨驾临,有何吩咐?”
沈清漪并未叫她起身,目光在她略显仓皇的脸上停留一瞬,便掠过她,扫向殿内陈设。殿内燃着安神香,却压不住那股隐隐浮动的不安气息。
“本宫听闻,昭媛近日似乎睡眠不佳,身边侍候的人也多有变动,可是宫中伺候不尽心?”沈清漪走到主位坐下,语气温和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。
和昭媛心头一跳,忙道:“劳娘娘挂心,臣妾一切都好,宫人们伺候也很周到。”
“是么?”沈清漪轻轻一笑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“既然如此,那昭媛为何频频派人,去打探那罪人张氏的动静?甚至不惜动用安插在浣衣局的暗线?”
和昭媛脸色瞬间煞白,膝盖一软,几乎跪不稳:“娘娘……娘娘明鉴,臣妾、臣妾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沈清漪的声音陡然转冷,“只是好奇?还是担心张宝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?”
她不再给和昭媛狡辩的机会,抬手轻轻一挥。两名膀大腰圆的嬷嬷立刻上前,一左一右架住了和昭媛。
“皇后娘娘!臣妾冤枉!臣妾没有!”和昭媛挣扎起来,声音因恐惧而尖利。
沈清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目光如冰:“有没有,审过便知。带下去,好好问问,柔婕妤摔倒之事,究竟与她有无干系。”
和昭媛被拖去了永和宫偏僻的耳房,房门紧闭,隔断了内里隐约传来的呜咽与质问声。沈清漪端坐正殿,慢悠悠地品着宫人新奉上的热茶,神情淡漠。
约莫过了一个时辰,耳房的门开了,一位嬷嬷躬身出来,在沈清漪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果然,柔婕妤摔倒一事,确是和昭媛因妒生恨,收买了张宝林身边一个贪财的婢女,不断在其耳边煽风点火,夸大柔婕妤有孕后可能带来的威胁,并故意“遗落”银两,诱导本就因失宠而心态失衡的张宝林铤而走险。
那清油,也是和昭媛通过曲折的关系弄进宫,再由那婢女寻机洒在柔婕妤常走的宫道上的。
人证物证俱在,和昭媛在嬷嬷的审问下,也已认罪。
事情似乎已然水落石出。沈清漪起身,准备去耳房做最后的确认。
耳房内,和昭媛鬓发散乱,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地上,眼神涣散,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。
见到沈清漪进来,她瑟缩了一下,涕泪横流地磕头:“皇后娘娘,臣妾知错了!臣妾是一时鬼迷心窍,臣妾妒忌柔婕妤,臣妾罪该万死!求娘娘开恩,求娘娘看在臣妾往日尽心侍奉的份上……”
沈清漪静静地看着她,没有立刻说话。直到和昭媛哭得声嘶力竭,她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:“和昭媛,你性子虽直,却并非毫无分寸之人。妒忌之心或有,但行此阴损之事,不像你一贯所为。”
她微微俯身,目光锐利如刀,“告诉本宫,是谁,在你耳边说了什么?以致你被妒火迷了心智,移了性情?”
和昭媛的哭声戛然而止,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难以置信,嘴唇哆嗦着:“没、没有谁……是臣妾自己……”
她这欲盖弥彰的反应,更印证了沈清漪的猜测。和昭媛性子是直率爽利,甚至有些骄纵,但并非蠢笨之人,此次行事虽算不上天衣无缝,却也懂得利用他人,隔了几层手。
若非那背后之人一再撩拨、比较,以她之心高气傲,未必会如此轻易地对一个有孕妃嫔下此狠手,尤其是在皇后权威正盛之时。
沈清漪没有立刻逼问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和昭媛,那目光并不锐利,却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。
殿内只剩下和昭媛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,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
良久,沈清漪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安氏,你安家累世将门,忠心为国,皇上与本宫向来感念。你入宫以来,伴驾跑马,性情爽朗,本宫亦曾觉得你颇有乃祖之风。”
她话锋微转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,“可如今,你行此阴私歹毒之事,谋害皇嗣,构陷妃嫔,可知这不仅是你一人之过?若你背后真有人挑唆,而你却一力承担,届时龙颜震怒,殃及池鱼,你安氏满门忠烈之名,又当如何?”
“满门忠烈”四字,如同重锤,狠狠敲在和昭媛心上。她可以不在乎自己失宠获罪,甚至不在乎一死,但她不能不在乎家族声誉。
父亲、兄长在边关浴血奋战,挣下的便是“忠烈”二字!若因她之过,让家族蒙羞……她不敢想象。
豆大的泪珠终于滚落,混合着脸上的灰尘,显得狼狈不堪。她嘴唇哆嗦着,挣扎了许久,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,哑声道:“是……是刘婕妤……”
和昭媛浑身剧震,脸色瞬间灰败下去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
沈清漪眸光一凝:“刘婕妤?细细说来。”
在沈清漪沉静目光的注视下,和心理防线的彻底崩溃中,和昭媛断断续续地交代了。
因同是武将之女出身,她与刘婕妤平素有些来往。自柔婕妤有孕后,
刘婕妤便常来永和宫与她喝茶聊天,言语间总是看似无意地提及柔婕妤如何得宠,皇后如何重视,又感叹她和昭媛昔日风光不再,字字句句,都像是在她妒忌的火苗上浇油,最终让她失去了理智,做出了无法挽回的错事。
“她可曾明确指使你去害柔婕妤?”沈清漪追问。
和昭媛用力摇头:“没有!她从未明说!只是……只是那些话,像针一样,日日扎在臣妾心上……是臣妾蠢笨,受了她的挑拨!臣妾罪该万死!”
她再次伏地,痛哭失声。
沈清漪沉默片刻。和昭媛的供词,只能证明刘婕妤有挑拨离间之嫌,却无直接证据证明她参与甚至主导了谋害皇嗣之事。
沈清漪静静地听着,面上波澜不惊,心中却已掀起微澜。刘婕妤……那个存在感极低,恩宠平平,家世也平平的宫中老人?竟是她,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推动了这一切?
沈清漪吩咐道:“和昭媛安氏,偶感风寒,卧病在床,特许在宫中修养,任何人不得探视。”
安家到底是有功之家,而且武将文官多有争端,自己贸然决断反倒不好,还是先禁足一段时间,等陛下裁决吧。
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,照在坤宁宫光洁的金砖地面上,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。沈清漪站在殿中,望着窗外寂寥的庭院。
揪出了一个和昭媛,却扯出了更深藏不露的刘婕妤。这后宫的水,果然深得很。她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羊脂玉镯,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锋芒。
看来,这场风波,远未到平息的时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