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五年十一月朔日,当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,将黑暗驱散,归化城从寒冷的夜中苏醒。
初雪后的空气清冽刺骨,却掩盖不住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。
今日,是归化城新城池落成后的第一个大集,也是检验卢象升与赵承业这番苦心经营能否扎根的关键一日。
辰时初刻,晨曦微露。
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。
早已等候在城外的,是来自草原各处的身影。
穿着厚重皮袍的蒙古牧民,骑着矮小的蒙古马,驱赶着成群的绵羊和山羊,喧闹着涌入城中。
羊群杂沓的蹄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声,混合着车马的轱辘声,打破了清晨的宁静。
他们用警惕又带着几分好奇的目光,打量着这座用前所未见的“灰石”(水泥)筑成的、棱角分明的城市。
与他们交错入城的,还有来自山西、直隶的行商队伍,骡马满载着布匹、茶叶、铁器,以及各种针头线脑的杂货。
城北新辟的大市,地面用碎石平整过,摊位不再是随意支起的帐篷,而是用水泥预先砌好的、一排排整齐的固定台位。山西来的商贩们麻利地卸下货物,摆开阵势,吆喝声渐渐响起。
他们出售的不再仅仅是传统的砖茶和粗布,更有来自苏杭的细绸、景德镇的瓷器,甚至还有日月集团工坊新出的、价格实惠的铁皮炉子和轻薄耐用的铁锅。
而蒙古人带来的,除了成捆的羊毛、皮张,还有活羊、奶酪、风干肉。
交易的核心,是那枚闪亮的龙元。
牧民们用羊毛换到龙元,再用龙元去购买所需的盐、茶、铁锅。
日月集团设立的兑换点前排起了长队,伙计们熟练地评估着毛皮成色,按公示的牌价支付龙元。
叮当作响的银钱声,是市场最动听的乐章。一种新的经济秩序,在这塞外清晨的寒风中,悄然生根。
与此同时,城东方向。
一阵稚嫩却整齐的诵读声,穿透了市集的喧嚣,飘荡在清冷的空气中。
那是从一座新盖的青砖瓦房里传出的声音。门上挂着牌匾——“归化城官立蒙学”。
学堂内,炭火烧得暖和,三十多个年纪不等的孩童
——有汉人商贾的子弟,也有少数几个被送来“见识世面”的蒙古部落头人的孩子,正跟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袍、须发花白的老秀才,摇头晃脑地诵读《千字文》。
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”
老秀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大同口音,却教得一丝不苟。
他是日月集团从大同重金聘来的,束修丰厚,任务就是在这塞外之地,播撒文字的种子。
孩子们面前的桌椅上,放着集团统一发放的《新式蒙学课本》和廉价的“学堂纸”铅笔。
窗外,是持戈巡逻的明军士兵的身影;
窗内,是“日月照临,雨露滋润”的琅琅书声。文明与武力,在这座边城达成了奇妙的融合。
城外,新垦的田埂上。
赵承业与顺义王额哲并辔缓行。
积雪在马蹄下咯吱作响。额哲已脱去了蒙古袍,换上了一身大明郡王的常服,只是眉宇间仍保留着草原之子的锐气。
他望着远处:一队明军骑兵正在执行例行巡逻,盔甲鲜明,旗帜招展;
更远处,是正在开挖水渠的人群,其中不乏他旧日的部众,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,在明军工官的指挥下,挥动铁锹,额头上冒着热气。昔日挥刀放牧的双手,如今握住了农具。
额哲沉默良久,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:
“赵先生,看着这些……或许有一天,草原上出生的孩子,不再仅仅以能拉开强弓、驯服烈马为荣。他们也能坐在明亮的学堂里,手握这铅笔,识文断字,知书达理。”
赵承业勒住马,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王爷。
他明白额哲话中的深意——这不仅是生活方式的改变,更是文明认同的悄然转向。
他微微一笑,扬鞭指向南方那条正在日夜施工、路基已初见轮廓的水泥官道。
“王爷,”赵承业的语气充满笃定,“您看那条路。从归化到张家口,再到北京,水泥官道已修通七成。
待全线贯通,快马十日便可直达京师。这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朝廷的政令,能更快地抵达这里;
意味着江南的丝绸、江西的瓷器,能更便宜地运来;意味着山西的学子、京师的医师,或许也会愿意来此闯荡。”
他目光深远,继续道:“将来,龙元流通无阻,商旅络绎不绝。这里出产的羊毛、皮货、粮食,可以通过这条路,运往帝国四方;
而帝国的财富与文明,也将通过这条路,源源不断地注入此地。到了那时,王爷,这里将不再是帝国鞭长莫及的边陲……”
赵承业停顿了一下,语气斩钉截铁:“这里,将成为帝国繁荣富庶的新腹地。
而您和您的部众,将是这片新腹地最早的开创者和主人之一。”
额哲闻言,身躯微微一震,目光从脚下的田埂,移向远方那条象征着希望与未来的道路轮廓,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归附的藩王,而是在参与缔造一个全新的未来。
巳时,阳光普照。
归化城内外,人声鼎沸,烟火气十足。
市集的交易进入高潮,学堂的诵读声愈发响亮,田间的劳作井然有序,巡逻的骑兵铠甲反射着阳光。
这座用水泥、龙元、火铳和汗水构筑起来的城市,终于迎来了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清晨。
这是一个充满了混杂气息
——羊膻味、茶香味、墨水味、泥土味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——的清晨,也是一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清晨。
帝国的边界,正在这里被重新定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