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明远撩起官袍下摆,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横流的污水。这位工部新晋的主事,奉宋应星之命来考察新式炼钢法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,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机械轰鸣声。
张主事小心脚下。铁厂总监工赔着笑脸,这边请。
他们站在一处高台上,俯瞰整个厂区。五座巨大的贝塞麦转炉正在作业,每当炉体倾斜,炽热的钢水倾泻而出,飞溅的火星如同节日的烟火。张明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被这工业时代的庞然巨物所震慑。
每炉日出钢三十吨。总监工不无自豪,比老法快了二十倍不止。
张明远没有答话。他的目光越过沸腾的钢水,落在远处矿井入口。那里,一队佝偻的人影正拖着煤车缓缓前行,绳索深陷进肩头的皮肉里。
那些是......?
矿工。总监工轻描淡写,大多是流民,还有些战俘。
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引起张文远的注意。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矿石堆旁,咳得撕心裂肺。
肺痨。总监工皱眉,这月第三个了。
矿井深处,老陈抹了把汗,煤灰和汗水混成泥浆,从他脸上淌下。他已经在这暗无天日的坑道里干了六个时辰,每吸一口气,都带着煤渣的刺痛。
动作快些!监工的鞭子抽在岩壁上,发出脆响。
老陈咬咬牙,继续挥动镐头。他原是河南的农民,天灾人祸夺走了他的田地,只好来这里讨生活。矿井时常塌方,上月他亲眼看见三个工友被活埋。但为了每天那点微薄的工钱,他别无选择。
老陈,歇会吧。旁边的年轻人递过水囊。
老陈摇头,继续机械地挥镐。他想起家乡的田野,想起妻子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。那些记忆已经模糊,就像矿井尽头那点微弱的光。
紫禁城文华殿内,崇祯正在审阅工部的奏报。
陛下,大冶铁厂上月产钢又创新高。宋应星躬身禀报,新式转炉效果显着。
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御案:伤亡几何?
宋应星顿了顿:伤亡......在所难免。矿井深处,湿热难当,时有塌方。炼钢炉前,热浪灼人,工匠多有烫伤。
崇祯抬眼,目光如刀:说具体数字。
上月伤亡......七十三人。
殿内一时寂静。崇祯起身,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。他的手指划过刚刚标注的铁路线,那些红色的线条正在帝国版图上不断延伸。
宋爱卿可知,朕为何一定要修这些铁路?
为巩固疆土,便利交通......
崇祯转身,眼中闪过一丝寒意,因为朕要的是一个打不垮的大明。北虏、倭寇、西洋人......他们都在虎视眈眈。没有钢铁,就没有火枪火炮;没有铁路,就不能快速调兵。
他走到窗前,望着宫城外熙攘的街道:你知道太祖皇帝为何能驱除鞑虏?成祖为何能五征漠北?因为他们明白,仁慈换不来太平,唯有实力才能换来和平。
宋应星垂首:臣明白。
你不明白。崇祯的声音冷峻,你以为朕不知道矿井下的惨状?但若是现在心软,将来战场上就要多死十倍、百倍的将士。这个代价,朕付不起。
大冶铁厂的新高炉开始点火了。
张明远站在安全距离外,仍能感受到热浪扑面。总督工满脸喜色:张主事,这可是按照宋大人新图纸建的高炉,能日产百吨!
就在这时,远处突然传来惊呼。一座转炉发生意外,通红的钢水喷溅而出,瞬间吞没了附近的几个工匠。惨叫声被钢铁的轰鸣淹没,就像石子投入沸腾的钢水,没有激起太多涟漪。
张明远胃里一阵翻涌。他想起离京前,皇帝召见他时说的话:去看看真实的大明,不要只读圣贤书。
当晚,张明远在值房整理见闻录时,手一直在抖。他写下转炉的高效,也写下矿工的艰辛;写下钢产量的飞跃,也写下生命的廉价。最后他重重写下:钢铁,原是血与火炼成的。
崇祯放下张明远的奏报,久久不语。
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点亮烛火:陛下,该用晚膳了。
你说,崇祯突然开口,后世会如何评说朕?
王承恩吓得跪倒在地:陛下乃千古明君......
明君?崇祯轻笑一声,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,或许吧。但朕更愿意做一个让大明活下去的皇帝。
他起身,走到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。地图上,代表铁路的红线正在各地延伸,像血脉一样连接起这个庞大的帝国。每一条线的背后,是无数个老陈这样的百姓,在矿井下,在炼炉前,用汗水和生命支撑着这个国家的崛起。
拟旨。崇祯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,着工部完善矿工抚恤条例,死者家属抚恤银增至十两。伤者厂内医治,月钱照发。
陛下圣明!
还有,崇祯补充道,告诉宋应星,安全规程必须严格执行。朕要的是钢铁,但不是用命换来的钢铁。
王承恩退下后,崇祯独自站在地图前。夜色渐深,但他的目光依然锐利。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,他必须让大明变成最强大的那个巨兽。即便,这意味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。
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巨幅地图上,恰好笼罩住整个大明疆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