埙声如泣，从迷雾深处悠悠荡来，低哑的调子缠上赤焰的耳廓时，他睫毛颤了颤，终于从混沌中挣开眼。
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，伸手不见五指，唯有那埙声在雾里打着旋，像谁在耳边轻唤。
他正恍惚着，雾霭忽然分开一道缝隙，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浮现，月白长袍的边角沾着细碎的光尘，银发垂在肩头，正是沧溟。
“焰……”他的声音隔着雾传来。
赤焰心头猛地一跳，方才的迷茫瞬间被狂喜冲散：“沧溟！”
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，却在触及对方衣袖的前一刻顿住，望着那张清俊依旧的脸，喉间发紧，“我们……这是在哪里？”
沧溟抬手，指尖拂过他额前凌乱的发丝：“须弥幻境。”
“幻境？”赤焰皱眉，伸手抓了把身边的雾，那雾气却从指缝溜了，“那我们是死了？还是……在做梦？”
“死也没死，是梦也不是梦。”沧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，带着他读不懂的复杂。
“你又说这些绕弯子的话！”赤焰有些气闷，却见对方眼底的沉郁，语气不自觉软了，“好好说，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
沧溟轻叹一声，收回手：“好，不说这些。既然醒了，我们回去吧。”
“回哪？”
“幽冥。”
赤焰闻言松了口气，随即又怅然起来，脚尖在虚空中碾了碾：“这就要回去了？……说起来，竟有点不想走了。”
沧溟眉峰微挑：“你不是还惦记着回去娶星瑶姑娘？”
赤焰突然笑出声，凑到他眼前，眼神促狭：“这话听着，怎么酸溜溜的？”
沧溟别开脸，没接话。
“怎么，你不想我娶她？”赤焰得寸进尺，故意往他身边靠了靠，肩膀抵着肩膀。
“我……”沧溟声音低哑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。
赤焰脸上的笑僵了瞬，随即拍了拍他的手臂，语气轻快得像在开玩笑：“跟你说笑呢呢，看你严肃的。我知道你清心寡欲，哪像我，俗人一个。”
沧溟沉默片刻，抬手轻轻按在他发顶：“不想回去，便不回去。这里……也挺好。”
“那可不成。”赤焰蹭了蹭他的颈窝，声音闷闷的，“大祭司要是找不着你，非掀了幽冥不可。我只是……只是觉得，回了幽冥，就不能像现在这样，肆无忌惮地粘着你了。”
沧溟转过头，认真道：“为什么不能？只要你想，怎样都可以。”
赤焰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，直起身推了他一把：“行了，不闹了，走吧。他们该等急了。”
沧溟却拉住他的手腕：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“嗯？哪里？”赤焰眼睛一亮。
“闭上眼睛。”
“还挺神秘。”赤焰笑着闭上眼。
微凉的指尖握住他的手，带着熟悉的安稳感。不过片刻，沧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：“可以睁开了。”
赤焰睁眼的刹那，倒吸了口气——脚下是无边旷野，草叶上凝着细碎的星光，抬头便是铺到天际的星河，银汉璀璨，连风里都带着清冽的草木香。
“这是……三百年前的海市？”他惊喜地转头，却见沧溟望着星空，眼底盛着一片温柔的光。
“不是。”沧溟轻声道，“是我造的幻境。”
赤焰愣住，随即拍了下手：“你还有这本事？怎么不早说！快教教我，岂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？”
“也不是这样。”沧溟刚要解释，却被他打断。
“那你能把我变回赤霄的模样吗？”赤焰眼中闪着狡黠的光，
“可以是可以，只是你这样也很好……”
“你该不会忘了我最初的样子吧？”赤焰一脸调笑
沧溟没说话，指尖划过一道柔和的灵光，像水流般缠上赤焰的周身。赤焰只觉一阵暖意拂过，低头时，身上的衣袍已换成了熟悉的赤红，长发如瀑垂落——正是赤霄的模样。
“你何时学会的？”赤霄走上前，语气里带着惊奇。
“你失踪后，”沧溟的声音低了些，“你的幻影总出现在我梦里。后来渐渐学会了掌控梦境，也就懂了些幻术。”
赤霄心头一软，忽然凑近，双手勾住他的脖颈，带着几分戏谑，几分认真，猛地吻了上去。
沧溟浑身一僵，惊得睁大了眼，连呼吸都忘了。
赤霄松开他时，见他耳尖红透，忍不住低笑：“怎么，难道在你梦里，没这样过？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沧溟的脸瞬间涨红，像是被戳中了心事，连话都说不完整。
“有没有？”赤霄不依不饶，指尖轻点着他的胸口，“还是说，不止这样？”
沧溟闭了闭眼，声音细若蚊蚋：“有过……幻想。”
“真的？”赤霄眼睛一亮。
“说说看，说说看，都梦过什么了？”赤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，笑嘻嘻的看着沧溟。
“这……”沧溟一脸窘迫，温柔的望着眼前这个无数次出现在幻梦中的人。
“但后来知道是欲念所化的幻象，便学着控制了。”沧溟垂下眼，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，“也就学会了掌控幻境。”
“真是……没劲。”赤霄故意叹了口气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，暖融融的。
沧溟忽然抬手，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，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惜：“霄，我并非清心寡欲。你是我的执念，看你受苦，我却无能为力，这才是我最大的痛苦。”
赤霄脸上的玩笑之色淡了，望着他眼底的恳切，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涩意。她刚想开口，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，顺着脸颊滑落。
“如果……如果幻象里有你，”她伸出手，轻轻抚上沧溟的脸，指尖微微颤抖，“我不想醒过来。”
话音未落，她的身体忽然腾起烈焰，赤红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旷野，连星河都染上了一层暖色。
沧溟急忙将她抱住，周身泛起淡蓝色的灵光，温柔地包裹住她，火焰在蓝光中渐渐平息。
……
赤焰的睫毛颤了颤，猛地睁开眼时，正被一层温润的淡蓝灵光包裹着。
那灵光像浸了晨露的蛛网，丝丝缕缕缠着他的四肢，试图抚平体内翻涌的灼痛。
他喉间涌上腥甜，“噗”地喷出一口鲜血血珠撞在灵光上。
“滋啦——”灵光应声而碎，黑暗如潮水般涌来，漫过鼻尖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，混着焦糊的味道，像有无数腐肉在暗处燃烧。
赤焰只觉丹田处的业火疯了似的窜动，顺着经脉往天灵盖冲，每一寸皮肉都像被铁钳夹住，疼得他浑身发颤。
“焰！凝神！”沧溟的声音穿透黑暗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这些都是幻象！别被它缠上！”
淡蓝色的灵光再次亮起，比刚才更盛，像一轮小太阳将赤焰重新裹住。可这一次，灵光外的黑暗不再是混沌的一团——无数扭曲的厉鬼面容从黑浪里浮出来，有的七窍流血，有的断手断足，尖啸着往灵光上撞。但它们刚触到那层金光，便像冰雪遇火般消融，化作点点碎星，消散在黑暗里。
赤焰还没喘过气，身下的黑暗突然裂开一道巨口，竟是个深不见底的火坑。暗红色的火焰舔着坑壁，底下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枯骨，有的手骨还保持着向上抓挠的姿势，在烈焰中“噼啪”作响。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，赤焰瞬间觉得自己的皮肤像要被烤化，连呼吸都带着火星子。
“阿焰！救我——”
熟悉的呼唤像淬了毒的针，猛地扎进赤焰心里。
他循声望去，只见火坑深处，星瑶正被数根燃烧的铁链捆着，母亲的魂魄在火里翻滚，两人的脸都被烧得焦黑，却死死盯着他，眼里淌下血泪。
“娘！星瑶！”赤焰心头剧痛，业火瞬间失控，竟顺着他的意念往火坑里跳。
身体刚越过坑沿，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攥住。
他回头，正对上沧溟布满血丝的眼。沧溟的月白外袍已被烈焰烧得破烂，露出的小臂上皮肤正在龟裂，像干涸的土地般层层翘起，渗出血珠。可他抓着赤焰的手稳如磐石，连声音都带着灼烧后的沙哑：“别信！是幻象！”
“可她们在叫我……”赤焰的声音发颤，目光被火坑里的惨状牢牢吸住。
“破！”沧溟突然大喝一声，周身灵光暴涨，竟硬生生压过了火坑的烈焰。他另一只手结印，指尖金光如电，狠狠刺入火坑中央。
“轰——”火光骤然熄灭，枯骨与呼救声同时消失，连那道巨口也像从未出现过。黑暗重新笼罩下来，赤焰只觉身体一轻，像断了线的风筝往下坠。
“抓住我！”
沧溟飞身扑来，稳稳将他揽入怀中。赤焰靠在他胸口，能清晰地听见他急促的心跳。
他眨了眨眼，看着沧溟脖颈处的灼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，留下淡淡的粉痕。“这是哪里？”他声音发虚，“还在须弥幻境里吗？”
“不是。”沧溟低头看他，眼底的焦灼慢慢褪去，“这里是幽冥泉。”
他顿了顿，解释道，“你与水灵神一战，元神受了重创。我在幽冥境内设置须弥幻境温养你的灵体，如今元神归位，出了须弥幻境。”
赤焰望着四周流动的暗蓝色泉水，水面泛着细碎的银光，像撒了把星子。他忽然想起刚才火坑里的景象，那些从小到大反复出现的梦魇。
他自嘲地笑了笑，声音发哑：“原来如此……那些缠着我的梦魇，根源都在这里。”
沧溟轻抚他的后背，声音低沉：“水灵神的残魂已被你炼化成水灵石，就在你丹田处。”
“这灵石能吸纳天地灵气，若能掌控，可助你修行；但它自带邪性，一旦失控，便会被它反噬心智。”
赤焰皱眉，想起水灵神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，打了个寒颤：“控制不住，就会变成她那样？”
“不会。”沧溟的语气异常肯定，“所以我带你来幽冥泉，借用幽冥王强大的净化灵力涤荡邪气，我相信你能驾驭它。”
赤焰抓住他还带着灼伤的手，指腹摩挲着那道尚未完全消失的疤痕，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，闷闷的：“沧溟，你不必这样……每次都为我受伤。”
沧溟反握住他的手，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：“焰，这些不算什么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赤焰脸上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，“你我本是一体，从前那些痛苦的历练，都让你一人扛了。往后，我陪你一起。”
赤焰喉间发紧，沉默片刻，低声道：“溟，如果有一天……我真的失控了，你……”他没说下去，但眼里的决绝已经说明一切。
“不会有那一天。”沧溟打断他，语气斩钉截铁，“我不会让它发生。你要信自己，更要信我。”
两人的手紧紧交握，赤焰掌心的红光与沧溟指尖的蓝光交织在一起，像两条缠绕的光带，在暗蓝色的幽冥泉水中亮起。
泉水突然剧烈翻涌，一道巨大的光影从水底缓缓升起：那个身影头戴玉冠，身披玄色龙纹袍，周身散发着威严而温和的光晕，正是幽冥王的虚影。
虚影垂下目光，将两人轻轻笼罩。赤焰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涌遍全身，丹田处的灼痛瞬间消散，元神像是被温水浸泡着，舒适得让人叹息。沧溟身上的伤痕以更快的速度愈合，连气息都变得更加沉稳。
幽冥泉的水面恢复平静，倒映着两人交握的手，和那道渐渐淡去的虚影。赤焰望着沧溟眼底重新亮起的光泽，忽然觉得，那些缠绕多年的梦魇，好像真的在这一刻，烟消云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