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平眼中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。
他拂袖而去,背影里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刀。
寒风如鬼魅,从四面八方的墙缝里钻入,盘旋着,试图舔舐掉屋内最后一丝暖意。
顾微尘对此恍若未觉。
她趴在地上,指尖蘸着一种混杂了灶灰、矿粉和某种奇异陶片残渣的粘稠墨汁,在粗糙的墙面上专注地勾勒着。
这墨汁被她称为“观脉墨”,能与地底灵脉的波动产生微弱的共鸣。
破屋虽是宗门最不堪的居所,对她而言却是天赐的宝地。
它恰好坐落在清灵道与炼器堂地下两条主灵脉的交汇点正上方。
每到子时,地火灵力涌动最为剧烈,她墙上那幅繁复晦涩的图纹便会泛起一层幽微的红光,墨线仿佛活了过来,如血管中的血液般缓缓流淌,精准地模拟出地底深处那股磅礴力量的每一次脉动。
连续数月的观察,让她印证了一个深埋心底的可怕猜测。
那尊被炼器堂奉为至宝、维系着整个宗门气运的祭器,在每个灵气最充沛的时刻,其产生的巨大吸力并非在吞吐天地灵气,而是在贪婪地抽取着某种更深层次、更本源的东西——一种稀薄却至关重要的“生命精元”。
这种被抽离的感觉,她再熟悉不过。
它与那些身患寒髓症的病人脉象枯竭时的状态,惊人地相似。
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,墨迹在图纹末端留下一个细小的、失控的墨点。
与此同时,炼器堂内,周平正对着一炉即将报废的法器胚胎大发雷霆。
“又是这样!地火时断时续,火力忽强忽弱!这个月的成品率已经跌破三成了!”他一脚踹翻旁边的材料架,矿石叮叮当当滚了一地。
怒火烧得他双眼通红,他猛地转身,对着身后的弟子吼道:“去查!给我一寸一寸地查!从地火井源头到每一处支脉,我倒要看看,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私引地火!”
一声令下,整个炼器堂鸡飞狗跳。
巡查的弟子很快将矛头指向了地脉上游的杂役堂。
周平煞气腾腾地闯入杂役堂时,所有杂役都吓得跪倒在地,噤若寒蝉。
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张张恐惧的脸,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唯一还站着的、神色平静的身影上。
“你,抬起头来。”周平的声音里带着冰碴。
顾微尘缓缓抬头,目光清澈,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管事说,近来地火供应不稳,就是从你被罚来此地开始的。说,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?”周平一步步逼近,灵力威压如山倾倒。
周遭的杂役们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。
顾微尘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,双手递上。
“周平师兄,这是我这一个月的《玉阶清扫日志》。”
周平一愣,接过册子。
上面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每日清扫清灵道玉阶的时间、天气状况、风向、甚至是台阶上落尘的种类与数量。
这些记录看似繁琐无用,琐碎得可笑。
“废物也配记账?”周平的嘴角裂开一个嘲讽的弧度,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。
他看也未看,随手就将那本日志扔进了身旁的火盆里。
就在册子被火焰吞噬的瞬间,异变陡生!
那燃烧的纸页灰烬并未随风飘散,而是在空中猛地一凝,竟短暂地构成了一个玄奥复杂的符文阵图——那正是顾微尘用饱含晶石粉末的特制炭笔,一笔一划写下的“反噬预警阵”!
火燃即显,一闪而逝!
周平瞳孔骤缩,但那符形消失得太快,快到他以为只是自己眼花。
当夜,炼器堂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!
一尊刚刚铸成的玄级法器在冷却台上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,狂暴的灵力乱流将半个工坊掀翻。
与此同时,坐镇于祭器鼎旁的一位老匠师猛地从入定中惊醒,他脸色惨白,在梦中,他分明听到了祭器内沉睡的残魂发出了一声尖利无比的嘶吼:“血……有血裔近了!”
周平正在监看另一座主炉,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波及,一块赤红的铜液飞溅而出,烙在他奋力抵挡的手臂上。
灼热的剧痛深入骨髓,可诡异的是,任凭他敷上多好的伤药,那伤口都无法愈合,反而渗出丝丝黑气,到了夜里,更是反复梦见自己被无形的黑色火焰焚烧,痛不欲生。
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这绝非寻常的炸炉!
他发疯似的冲进宗门的秘档阁,不顾禁令,强行翻阅那些尘封的卷宗。
终于,在一本关于祭器源起的孤本角落,他找到了一段被浓墨刻意涂抹过的记载,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:“灵匠血脉……可启祭器逆门……吞噬天地……已绝。”
已绝?
周平拿着书卷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猛地抬头,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杀意。
那个扫阶的贱婢,那个看似毫无修为的废物,为什么偏偏出现在清灵道?
为什么偏偏在她出现后,一切都开始失控?
此刻,在那间四壁漏风的破屋里,顾微尘对外界的骚乱充耳不闻。
她站在那副巨大的墙图前,又取出了一样新的东西。
她解下自己的一根长发,发丝在她的指尖下竟泛着淡淡的柔光。
她以发丝为经,以昂贵的金晶粉末为纬,在屋梁下,对照着墙上的地脉图,织成了一张更加精妙复杂的立体“星络图”。
这张图仿佛是整个地下灵脉的三维投影,图中三个关键的阵眼,由她悄悄藏在各处的谐频陶片精准定位。
而在星络图的最中央,悬着一点殷红如血的矿石粉末,正随着她心脏的跳动,微微地、有节奏地脉动着,仿佛一颗活的心脏。
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灵匠令,翻到背面。
令牌上的山河图中,那条曾经细若游丝的黑血纹路,如今已然变得粗壮,狰狞地蔓延到了那扇紧闭的“祭器之门”的边缘,仿佛门缝中正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,要与她头顶的星络图遥遥相握。
她伸出指尖,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跳动的红点,低声呢喃,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存在宣告:“你们用祭器锁天道,我便用尘灰画星河。”
深夜,万籁俱寂。
顾微尘悄无声息地走出破屋,来到清灵道的最高处。
她蹲下身,将最后一枚、也是最核心的一枚谐频陶片,小心翼翼地埋入了第九十九阶顶端的石缝之中。
当陶片与石阶完全契合的刹那,整条绵延上千米的玉石台阶,竟发出一阵肉眼不可见的、极其轻微的震颤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炼器堂地底,奔腾咆哮的地火洪流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,流速骤然下降了整整四成!
深处那尊古老而威严的祭器鼎身,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,一道细微的裂痕从鼎足悄然浮现,一滴漆黑如墨的血液从中渗出,滴落在地,瞬间将坚硬的石板腐蚀出一个焦黑的小洞。
做完这一切,顾微尘回到了自己的破屋。
她平静地坐下,拿起管事今天刚发下来的新清扫册,就着昏暗的油灯,一笔一划地在新的一页上写道:“今日清扫完毕,无异常。”
窗外,天际已泛起鱼肚白。
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,斜斜地照进屋内,恰好落在一片昨夜飘落在她肩头、尚未融化的雪花上。
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
那片冰冷的雪,在晨光的映照下,竟没有化成水迹,而是开始缓缓地、如幻影般消融。
雪花之下,她粗布衣衫的肩头处,一抹淡金色的、宛如初生血脉般的繁复纹路,正随着她的呼吸,第一次,在这天光之下,绽放出微弱而坚定的光芒。
长夜终过,可真正的黎明,尚未来临。
一场席卷整个宗门的风暴,正在地平线下无声地积蓄着力量,等待着被某个不起眼的动作彻底引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