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芽的脚步在学坊旧址前顿住时,晨露正顺着野菊的花瓣往下淌。
他记得老塾师总爱蹲在田埂边,灰布衫沾着草屑,用枯枝在泥里画叶脉图——可今日田埂上只有几簇野菊在风里晃,泥地中央嵌着块陶片,薄土覆了半面,像被谁轻轻盖了层被子。
他蹲下身,指腹擦去陶片上的土。
那是块青釉残片,釉色发暗,边缘有烧裂的细纹——正是去年梅雨季,他和小满在窑场捡的次品。
当时老塾师摸着胡子说:“破陶也是土的孩子,埋进泥里,总能等到发芽的时候。”
阿芽从包袱里取出最后半幅残绢。
绢面已经洗得发白,边角打着细密的补丁,是他跟了十年的“养护笔记”——记着每处嵌陶的位置,每道菌丝的走向,每个需要修补的裂隙。
他将绢布平铺在中央的石台上,又摸出衣襟里的小布包,倒出一把淡绿的苔藓。
苔藓落在绢上,像撒了把碎翡翠。
阿芽退后两步,看晨雾漫过石桌。
他没觉得难过,只想起小满昨夜塞给他的纸条:“阿芽哥哥,我梦见陶田的光连成了星星。”那时他正收拾包袱,女孩的手指绞着衣角,眼睛亮得像含着萤火虫。
原来有些东西,根本不需要人守着。
三日后他离开时,特意绕到学坊后面。
石台上的绢布不见了,泥里浮出个极浅的掌印轮廓,纹路像极了小满掌心的裂——不深,却清晰。
风掀起他的袖口,腕间那道跟了二十年的疤痕突然痒起来,他摸着疤痕笑了:“老塾师说的对,该走的,总要走。”
海生推船上岸那天,族里的老渔公拍着他的背直叹气。“娃子疯了?
这船跟你阿爹阿爷出过三十回远海!“他没说话,只是用藤蔓和珊瑚石在船周垒起围栏。
退潮时,船底沾着的海草在阳光下泛着金,像给木船缝了条裙边。
每日清晨他坐在船舷上,闭眼听海。
第一天听见浪花撞礁石的闷响,第二天听见寄居蟹爬过贝壳的窸窣,第三天听见洋流在海底打旋的低吟——像极了阿奶哄他睡觉时哼的谣。
第七日他突然跳起来,抄起斧头劈向祖传的“裂语谱”木匣。
木匣裂开时,里面的龟甲碎片哗啦啦落了一地。
那是族里世代记录海难的“哭灵谱”,每个碎片都刻着遇难者的名字。
海生蹲下身,把碎片全捡进木匣,走向海边。“船学会了走路,我们该学着停下。”他对着海浪说,手一松,木匣落进潮头。
意外的是,木匣没沉。
一群银鳞小鱼从海底涌上来,用背鳍托着木匣,往深海游去。
海生站在齐膝的海水里,看那点微光越变越小,直到融进晨雾。
他摸了摸胸口——那里压了二十年的石头,突然轻得像片海草。
陈拾在渡口听见碎瓦片响时,正攥着最后一枚铜铃。
那是他从火里抢出来的,铃身裂得像朵枯梅,却始终没烧化。
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蹲在石桥边,用瓦片敲栏杆,“叮”“咚”的声音混着走调的《养护谣》:“春种陶,秋收泥,破了缝,莫要急——”
他停住脚。
那个哼歌的小男娃大概五岁,鼻涕挂在嘴边,敲瓦片的节奏却准得惊人。
陈拾摸了摸铜铃,裂纹在掌心硌出红印。“讲的人走了,听的人还在。”他想起铜铃里拼出的字,忽然弯腰,把铃铛塞进桥头的石缝里。
转身时,他听见背后“咔”的轻响。
没敢回头,只加快脚步往渡船走。
等船行到河心,他才敢侧过脸——石桥边的石缝里,那枚铜铃的裂纹正在缓缓闭合,又在内部重新绽开,像颗跳动的心脏。
小满跟着母亲进城卖菜时,特意绕到古钟楼。
那座塔塌了一角,断石堆在墙根,守楼的老和尚正搬着比他还高的石块,额头上的汗滴在青石板上,摔成八瓣。
她放下菜筐,摸出怀里的苔藓——是从陶碗里抠出来的,带着昨夜陶田的余温。
“阿婆,我去帮爷爷搬石头。”她跟母亲说了声,踮脚把苔藓塞进钟楼的裂缝里。
老和尚回头时,只看见个扎马尾的小身影跑远,蓝布裙角沾着泥点。
当夜他巡楼时,突然发现裂缝里透出微光。
凑近看,菌丝像金线似的爬过断石,针脚细密得能数清。
三日后钟楼修好八成,老和尚跪在塔前连叩三个响头。
他没看见,风里飘着细如烟尘的东西——是苔藓的孢子,正落上染坊的青瓦,落进茶铺的竹帘,落进每个早起挑水的妇人的木桶里。
春分夜没有星子,阿芽躺在山谷残碑旧址的草地上。
地面平得像被人仔细抹过,连草都长得格外齐整。
他望着墨色的天,听风过花海的声音——哒、哒、哒——像极了从前敲嵌陶的节奏。
腰间的刻刀硌着他的侧腹。
那是他当养护者时不离身的家伙,刀身磨得发亮,刀鞘刻着二十四道痕,每道对应一次大修复。
他摸出刻刀,举过头顶,刀锋在夜色里闪了闪,却又缓缓收了回去。
“该放下了。”他对着风说。
露水从叶尖坠落,砸在额头上,凉丝丝的。
然后他听见了——大地深处传来熟悉的敲击声。
哒。
哒。
哒。
这一次,他没有起身,也没有摸刻刀,只是闭着眼,感觉那声音渗进骨头里,和心跳、和草叶抽芽的响动、和远处溪水淌过石头的轻响,慢慢融成一片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坐起来,拍了拍裤脚的草屑。
溪水流向西方,他顺着溪岸走,晨雾里隐约看见个农夫的背影。
那人正用锈刀掘土,刀口磕在石头上,“当”的一声——崩裂了道小缝。
阿芽脚步微顿,又继续往前。他知道,有些裂缝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