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坊的竹篱笆被晨露浸得发亮时,阿昭正踮脚往观察园的木牌上贴新字条。
他沾了沾口水,把“裂纹观察园第一季收获”几个歪扭的字按平,转身就被蜂拥而来的学童撞得踉跄。
“阿昭哥!
南瓜比去年大一圈!“扎着双髻的小梨举着个青黄相间的南瓜,瓜皮上还嵌着半片灰陶,”你看你看,裂纹从陶片这儿爬出来,绕着瓜蒂打了三个转!“
阿昭揉着被撞疼的肩膀,目光扫过田埂。
往年蔫头耷脑的青菜如今油绿发亮,豆荚饱满得要撑破壳,最奇的是那几垄嵌了残陶的地块——菜叶边缘凝着细密的露珠,正顺着陶片裂纹排成规整的波纹,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星子。
“我昨晚守夜了!”扎羊角辫的小满挤进来,鼻尖还沾着草屑,“后半夜露珠往裂纹上跑,跟有人拿线串似的!”她拽住阿昭的袖口往泥墙边走,“我拿草茎蘸水描了这个——”
泥墙上的水痕还未干透,歪歪扭扭的纹路里,突然腾起一阵麻意。
小满“呀”地缩回手,就见水痕慢慢渗进墙皮,浮出一行浅褐色的字,像用刀刻进砖里的:“修者非引光之人,乃照暗之器。”
“这...这是神仙写的?”小梨踮脚凑近,手指悬在字上不敢碰,“阿昭哥,‘照暗’是照黑黢黢的地方吗?”
阿昭喉咙发紧。
他想起顾先生蹲在雪地里修碑时说过的话——“暗处的纹路才藏着活气”。
正发怔,身后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。
盲眼的阿松摸索着走过来,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墙缝:“暖的。”他突然哽住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泥墙上,“我‘看’到了...好多手,在摸碎陶片,在补破铁锅,指甲缝里全是泥,可他们笑了...”
学童们安静下来。
阿昭摸出块碎陶片——是顾先生当年教他们引水时敲碎的,此刻正暖烘烘贴在掌心。
他抬头望向观察园尽头的小石碑,突然跑过去,用石子在碑背歪歪扭扭刻下那行字。
刻完最后一笔,他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——该是外村来换种子的商队到了。
陵不孤勒住青骓马时,正听见南岭村头飘来朗朗书声。“裂纹生光,碎者通仙”,几个少年围坐在老槐树下,头顶悬着用陶片串成的“裂纹符”,面前摆着三柱香,烟圈歪歪扭扭往符上缠。
他翻身下马,玄色大氅扫过青石板。
少年们抬头见他,立刻噤声。
为首的红衣少年攥紧符串:“你...你可是来求符的?
我们这符能引开悟之痛——“
“开悟之痛?”陵不孤挑眉,从腰间取下陶碗。
这是他在山涧捡的,碗身裂了七道缝,釉色斑驳,“你们说的‘先知顾氏’,当年补这碗时,可曾让你们焚香?”
少年们面面相觑。
陵不孤屈指叩了叩陶碗,转身舀了钵山泉倒进去。
水流顺着裂缝蜿蜒而出,在青石板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,最后渗进砖缝里。“它裂着,是怕水积在一处烂掉。”他声音像浸了霜,“你们把碎陶当神仙,可知道她补碗时,指甲缝里全是血?”
少年们的符串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陵不孤没再看他们,翻身上马往林间去了。
马蹄踩过青苔时,他忽然勒住缰绳——泥里露出半截残碑,苔痕下隐约有字。
他蹲下身,指尖拂去绿苔,看清那行字时瞳孔微缩:“守心者,不承火。”
市集的日头正毒时,血砚生的竹棚下围了一圈人。
老妇攥着皱巴巴的信纸,眼眶通红:“我儿子走了十年,我想写封悔书...可我不识字,只会说‘娘错了’。”她抬头时,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草屑,“你帮我改得...改得好点?”
血砚生磨墨的手顿了顿。
他见过太多人要把真话裹上糖衣,可此刻老妇的声音发颤,每句“娘错了”都像石头砸进井里,咚、咚、咚,震得人心慌。
他提笔蘸墨,一字一句誊抄老妇的话:“狗剩,娘不该嫌你补锅没出息...你走那天,灶上的粥凉了七回...”
信写完,老妇盯着墨迹发愣:“这...这能行吗?”血砚生将信吹干,递给她:“真话不怕难看。”
七日后,市集传来哭嚎。
老妇的儿子跪在竹棚前,怀里抱着老妇,两人的眼泪把信纸洇成了花:“我读了十遍,第一遍怨她,第二遍心疼她手凉,第三遍...第三遍想起她给我补的小褂子。”
人群散去时,血砚生将废纸一张张叠好,投进井里。
纸团打着旋儿沉下去,他望着井水倒影里自己的白发,轻声道:“当年顾姑娘补残卷,从不说‘我教你’,只说‘你看这裂痕’...如今倒好,什么都要找个答案。”
信心花海的夜晚没有星子。
数百盏灯笼突然熄灭时,阿秀正对着草偶磕头。
那草偶是她照着梦里小豆子的模样扎的,红肚兜,圆脸蛋,此刻却在她手里簌簌发抖。
“你们把我供起来的时候,我就没法当你们心里那个鬼了。”
熟悉的童音在耳边炸响。
阿秀松手,草偶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她抬头,看见整片花海的花瓣都闭合了,乳白的光沉进土里,像被谁按灭的灯。
三日后的焚像祭,火光照亮了半边天。
草偶、绘本、手抄本堆成小山,阿秀划着火折子,手却在抖。“烧吧。”旁边的老丈把草偶扔进火里,“小豆子说得对,他该在咱们心里,不在纸上。”
火焰舔着纸页,青烟袅袅升起,竟在空中凝成一把刻刀的形状。
阿秀望着那烟,忽然想起顾先生补陶时的侧影——她弓着背,右手裹着破布,刻刀在陶胎上一下下刮,火星子溅在布上,烧出个小洞。
深谷里的裂纹花又抖了抖。
几片灰烬从花瓣边缘脱落,被风卷着往北去了。
顾微尘的意识在裂痕深处轻轻一颤。
她没有眼睛,却“看”见那灰烬落进一座废弃窑基,恰好盖在十年前她第一次剔除金属构件的位置。
泥土下,一段腐朽的根系突然搏动起来。
那是她当年修补窑址时,不小心埋进土里的桃核根须。
十年了,它终于触到了熟悉的温度——不是灵气,不是仙法,是刻刀刮过陶胎的震动,是指甲缝里渗血的疼,是碎陶片在掌心焐热的暖。
地脉深处,传来极轻的敲击声——哒、哒、哒——像是一把刻刀,正从历史的另一端,轻轻叩响未来。
而那片沾了灰烬的残陶,此刻正安静躺在窑基的土缝里。
它的裂纹里,不知何时渗进了一滴晨露,正顺着纹路慢慢往下,往更深处,往某个即将苏醒的秘密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