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微尘的指腹轻轻抚过陶胚边缘新浮现的名字——“李阿巧”,墨迹未干,带着潮湿的沙粒触感。
她低头时,发梢扫过陶面,惊起一串细碎的金芒,那是被记忆包裹的光粒。
海浪退去的声响里,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,一下,两下,与沙粒凝成陶片的节奏严丝合缝。
“不是随机。”她低声自语,海风卷走尾音,却卷不走眼底渐亮的光。
前世修复青铜器时,她曾用竹片挑开三百年的铜锈,看见铭文里藏着铸工私刻的“阿娘安康”;此刻沙滩上歪扭的字迹,分明也藏着同样的温度——有人在临终前最后一次摸过陶土,有人在寒夜里用冻僵的手指划下名字,有人怕被记住,所以写得极轻,轻得像怕惊醒谁。
她从袖中取出半枚陶芽,那是用千年古陶残片磨成的测脉器,贴着耳畔时,陶芽表面的裂纹微微发烫。
“嗡——”极细的震颤传入耳膜,像极了修复古钟时,铜芯共鸣的频率。
她瞳孔微缩——这不是物理的足迹,是千万缕未被时间磨尽的执念,在集体遗忘的深渊里,挣扎着织成的“忆径”。
“原来要这样。”她停住脚步,海沙在脚边簌簌流动。
前世修复破损的《千里江山图》时,师父说过:“急不得,你呼吸的节奏要跟着画里的流水走。”此刻她垂眸凝视自己的鞋尖,潮声里数着心跳,七步,吸气;七步,呼气。
第七步落下时,她屈指轻叩陶胚,沙地上刚凝成的陶片突然泛起暖光,如星子坠入陶胚表面的凹痕。
陶胚在她怀里发烫,像块被捂化的蜜蜡。
她能感觉到那些名字正顺着掌纹往心口钻,不是疼痛,是一种久旱逢雨的酥麻——就像她第一次修复成功时,指尖触到古玉重焕的光泽,整个人都跟着活过来了。
千里外的学坊枯井旁,小满的睫毛动了动。
她盘坐在井沿,双掌贴着冰凉的青石,掌心能感觉到井底晶石的温度正以极慢的速度回升。
三日前她埋下的陶罐此刻正从土里渗出淡金色液体,像一滴凝固的晨露,在罐身缓缓爬动。
“引路者不立碑。”她轻声念出罐上浮现的倒写古语,指尖抚过那些歪扭的刻痕——和沙滩上的字迹,竟有几分相似。
井边的野菊被夜风吹得摇晃,花瓣落在她膝头,她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:“被遗忘的人不是消失了,是变成了土壤。”
此刻土壤正在说话。
顾微尘的脚步在礁石区戛然而止。
最后一个脚印停在黑岩前,沙粒凝成的陶片上,“张打铁”三个字被海浪冲得模糊。
她蹲下身,指尖掠过沙面,细沙在指缝间流泻,却在接触到脚印边缘时凝成细小的棱——那是沙纹的走向,竟与退潮的方向完全相反。
“逆流记号。”她脱口而出,喉间泛起酸涩。
三个月前,阿芽在断气前用指甲在她掌心划了三短道,说这是“给愿意消失的人的路标”。
当时她没懂,此刻望着沙纹里藏着的螺旋,突然懂了——所谓“消失”,不过是换种方式存在。
她从怀中摸出半块碎陶片,那是从阿芽的坟头捡的。
陶片边缘还带着焦痕,是妖兽火爪留下的。
她将陶片对准礁石上的细缝,轻轻一推。
“咔——”
岩石深处传来骨节错位般的轻响,裂痕如活物般沿着陶片边缘蔓延,黑岩表面的苔藓簌簌掉落,露出一道青灰色阶梯,像条蛰伏的蛇,缓缓钻入海床之下。
顾微尘站起身,海风掀起她的衣角,她望着阶梯尽头的黑暗,忽然笑了——那笑极淡,却比月光更亮。
同一时刻,学坊井中传来“叮”的脆响。
小满猛地睁眼,只见井底晶石收缩成指尖大小,却比任何时候都亮,像颗含在嘴里的星子。
她胸前的麻布口袋突然发烫,伸手一摸,陶埙的轮廓隔着布料顶起,布面正渗出细密的血丝,自行织成半幅地图——线条歪扭,却清晰指向无碑滩深处的海沟。
“始音。”她轻声说,指尖抚过布面上的纹路,“原来你一直是开始,不是遗落。”
顾微尘沿着阶梯往下走时,岩壁上的微光越来越亮。
那些嵌在石缝里的细小陶片,每一片都刻着名字,有的完整,有的残缺,有的被磨得只剩半笔。
当她走到第三十阶时,所有陶片突然脱离岩壁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绕着她缓缓旋转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屏住呼吸,陶胚在怀中剧烈震动,那些陶片如归巢的鸟,纷纷投入陶胚表面的凹痕。
温度从掌心直窜到天灵盖,她听见陶胚内部传来泥胚入窑时的轻响——那是蜕变的声音。
当最后一片陶片融入时,陶胚已变成一只素面陶罐,表面三个新刻的字还带着潮湿的土腥气:“勿念我。”
顾微尘的指尖颤抖着抚过这三个字,突然感到胸口一热——那是金线,她穿越时便存在的神秘纹路,此刻正泛着暖光,像根被轻轻拨动的琴弦。
更让她震惊的是丹田处的刺痛——断裂的经络竟在缓缓舒展,不是修复,是……被承认。
洞穴深处传来水滴声,一下,两下,像在数着什么。
她抬起头,黑暗尽头有幽蓝的光透过来,像块被揉碎的夜空。
她抱着陶罐,继续向前。
(洞穴深处那泓幽蓝深潭的涟漪,正随着她的脚步声,荡开第一圈波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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