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,如同打翻的墨砚,将整座天启城都浸染得深沉。
百晓楼,这个白天还人声鼎沸,汇聚了江湖三教九流的客栈,此刻也安静了下来。大堂里只剩下零星几桌还在饮酒的客人,声音压得很低,似乎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。
二楼,一间上房的烛火,却依旧亮着。
靳百川坐在窗边,手里没有拿书,也没有摇扇,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被无数灯火勾勒出的,巨大而沉默的皇城轮廓。桌上,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,正是萧瑟派人送来的暗号。
“城南,怒蛟帮,是蛇窟。蛇,要出洞了。”
字迹潦草,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锋锐。
靳百川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。他的脑海中,正在飞速地构建着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。赤王、白王、掌香官、怒蛟帮……还有那个,坐在龙椅上,心思比这夜色还要深沉的皇帝。
萧瑟这小子,脑子转得倒是不慢。靳百川嘴角微微上扬。从赤王府死士被灭,到白王府长史连夜入宫,再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帮派异动,他竟然能从中嗅出赤王金蝉脱壳、转移势力的味道。看来,这十二年的沉寂,不仅没有磨掉他的心气,反而让他那颗属于皇子的七窍玲珑心,被打磨得更加剔透了。
“有趣。”靳百川轻声自语。
赤王萧禹是个莽夫,但莽夫不代表是傻子。吃了这么大一个亏,折了最锋利的十八铁卫,他肯定会变得更加谨慎。将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产业,通过怒蛟帮这个幌子,从明面转入更深的地下,确实是一步好棋。既能保存实力,又能用这个突然冒头的怒蛟帮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,可谓一举两得。
而白王萧崇,那个看似温文尔雅,实则心机深沉的二哥,也绝非善类。他定是看穿了赤王的图谋,所以才连夜入宫。他想做什么?无非是想借力打力。借皇帝的手,或者说,借朝廷的力量,将赤王这个刚刚冒头的“蛇窟”一举端掉,顺藤摸瓜,把赤王藏得更深的根基也给刨出来。
好一招釜底抽薪。
靳百川甚至能想象到,此刻的天启城,在平静的表面下,有多少双眼睛,正死死地盯着城南那个小小的怒蛟帮。只等一声令下,便会蜂拥而上,将其撕成碎片。
“都想借刀杀人……”靳百川摇了摇头,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,一饮而尽,“可他们好像都忘了,这天启城里,现在有两把刀。”
一把,是藏在暗处的“苏白”。
另一把,是他这个摆在明面上的“稷下学宫特使”。
赤王和白王都想借皇帝的刀,可他们又怎么知道,皇帝是不是也想借他这把,从宫外来的,更锋利的刀?
正在他思索之际,房门被轻轻敲响。
“靳先生,楼下有宫里来的人,说是奉陛下口谕,前来传召先生入宫面圣。”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敬畏。
来了。
靳百川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。这比他预想的,还要快一些。看来,昨夜赤王府的动静,已经彻底打破了天启城某种微妙的平衡。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,也坐不住了。
“知道了,让他稍等。”靳百川应了一声。
他站起身,走到镜子前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。镜中的白衣书生,面容俊秀,气质温和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眼睛,此刻却深邃得如同星空,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。
他要去见这北离王朝,最有权势,也最孤独的男人了。
这场会面,注定不会轻松。那将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,却比任何江湖厮杀都要凶险的博弈。言语为刀,机锋作剑。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萧瑟啊萧瑟,我这边要去见你爹了。你那边,可得抓紧机会啊。”靳百川在心中默默说道。
他知道,自己此番入宫,必然会吸引整个皇城,乃至整个天启城所有高层的目光。赤王、白王、掌香官…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他的身上。
而这,正是为萧瑟创造出的,最好的机会。
一个让他能够像一道真正的影子,潜入那座曾经是他的家,如今却是龙潭虎穴的皇宫,去寻找他想要的答案的,绝佳的机会。
……
与此同时,有间客栈。
化身为“苏白”的萧瑟,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。
“宫里来人,传召靳百川。”
消息是客栈里一个负责扫地的杂役传来的。那杂役看似普通,但萧瑟知道,他是三百青铜卫中的一员,是琅琊王府留在这天启城里,最不起眼的眼线。
萧瑟的心,瞬间提了起来。
要去见父皇了吗……
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,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。十二年了,他无数次在梦里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,看到的,却总是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。
他曾以为,自己对那个男人,只剩下恨。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,他才发现,自己的内心深处,竟然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,微弱的期盼。
期盼什么?期盼他会问一句“这些年,你过得好吗”?还是期盼他会说一句“当年,是朕错了”?
萧瑟自嘲地笑了笑。自己真是越来越可笑了。
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平静。他知道,靳百川此刻入宫,是在用他自己做诱饵,为自己创造机会。他不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。
他必须潜入皇宫。
他要去寻找,关于十二年前那场冤案的蛛丝马迹。他要去看看,父皇的御书房里,是否还留着当年琅琊王叔亲手为他雕刻的那个笔筒。他要去探查,那座他从小就无比熟悉的皇宫,在这十二年里,到底变成了怎样一个吃人的地方。
他走到窗边,看着远处那片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宫殿群,那里,像一头匍匐的巨兽,张着血盆大口,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。
“父皇,我回来了。”
他无声地说道。
“这一次,我不是以你儿子的身份。我是一个,来向你讨债的,剑客。”
他转身,从床下取出一个包裹。包裹里,是一套属于皇宫禁卫的夜行衣,和一块可以让他畅通无阻的令牌。这是青铜卫花费了巨大代价,才为他准备好的。
他将青色劲装换下,穿上了那身代表着皇权与杀伐的黑色夜行衣。当冰冷的衣料贴上皮肤,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。
只是这一次,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羔羊。
他,是执剑的屠龙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