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暑气蒸腾,城市被笼罩在一片黏腻的喧嚣之中。而洛曦和沈寂桡的行程,则指向了地图上那个需要辗转多次才能抵达的西南山区。这并非一次轻松的旅行,更像是一场奔赴未知的郑重约定。
出发前夜,家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气氛。安安似乎也感知到了这次父母远行的不同寻常,不像以往那样只是撒娇不舍,反而像个小大人似的,把自己珍藏的一盒彩色画笔和一个崭新的、印着宇航员图案的笔记本塞进洛曦的行李里。
“爸爸,帮我把这个送给那个……小雨姐姐。”安安仰着小脸,眼神清澈,“画笔可以画画,本子可以写日记,记下开心的事!” 洛曦心头一暖,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:“谢谢宝贝,小雨姐姐一定会很喜欢的。” 沈寂桡则在一旁,最后一次检查着行李清单,除了他们个人的物品,更多的是带给山区小学和孩子们的——书籍、文具、体育器材,还有特意为小雨准备的一个更轻便、性能更好的助听器及备用电池。
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序,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的工作,但洛曦能从他比平时更沉默的侧影里,读到那份深藏于内的慎重。
航班、长途汽车、最后一段是崎岖盘旋、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。窗外的景色从繁华都市逐渐变为连绵的丘陵,再到层峦叠嶂的墨绿山脉。空气变得清新而凛冽,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。洛曦靠在车窗上,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巅,和偶尔掠过的、嵌在山腰上的简陋屋舍,心中感慨万千。这个世界,与他所熟悉的光影交错、觥筹交错,是如此的不同。
“紧张吗?”身旁的沈寂桡忽然开口,低沉的声音在车厢的颠簸中显得格外清晰。 洛曦转过头,对上他沉静的目光,老实地点了点头:“有一点。怕我们做得不够好,怕……会让她失望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也怕我们只是一时冲动,给不了她真正需要的。”
沈寂桡伸出手,越过座位中间的间隔,紧紧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:“我们不是冲动。做了调查,考虑了现实,也得到了安安的支持。”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洛曦的手背,传递着坚实的力量,“剩下的,交给时间和真心。”
他的话像定心丸,驱散了洛曦心中一部分的不安。是啊,他们并非贸然前来,而是带着长达数月的通信了解,带着对整个家庭未来的深思熟虑,带着一份想要给予一个孤独灵魂温暖港湾的真诚愿望。
抵达乡里唯一的寄宿制小学时,已是傍晚时分。夕阳给简陋的校舍和坑洼的操场镀上了一层残破的金色。校长是位皮肤黝黑、笑容朴实的中年人,早已等在门口,热情地接待了他们。他再三感谢了他们的捐赠,并安排他们住在学校唯一一间还算整洁的招待室里。
放下行李,洛曦走到窗边。远处是沉默的大山,近处是孩子们奔跑嬉闹后留下的寂静操场,角落里歪歪扭扭地立着一个破旧的篮球架。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质朴和……资源的匮乏。他几乎能想象,小雨那幅《星星灯》里,那地面上的孤零零的小房子和渴望星空的心情,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孕育出来的。
“她明天早上会来。”沈寂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“校长已经通知她了。” 洛曦“嗯”了一声,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。
明天,他们就要见到那个只在画作和简短信件中有过模糊交集的孩子了
。这份“近乡情怯”的感觉,比任何一次重要的试镜或颁奖礼前都要强烈。因为这一次,关乎的是一个孩子可能的人生转折,和他们家庭未来的形状。夜色渐浓,山风带着凉意穿过窗棂,夫妻二人在这片陌生的静谧中,怀着同样沉重而又充满希望的心情,等待着黎明的到来。
---
山里的清晨来得格外早,清脆的鸟鸣和隐约的读书声取代了城市的喧嚣。洛曦和沈寂桡早早起身,在校长简陋的办公室里等待着。阳光透过木格的窗户,在斑驳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,空气里漂浮着微尘。
当那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,洛曦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小雨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头发梳成两个不太整齐的小辫,怯生生地站在门口,小手紧紧攥着衣角。她比同龄孩子显得更瘦小一些,皮肤是山里孩子常见的微黑,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,像山涧里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,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她的耳朵上,戴着那个显然已经有些年头的、笨重的助听器。
校长温和地招手让她进来,并用手势辅助,示意她不用害怕。
洛曦立刻站起身,脸上扬起他最柔和、最不具有攻击性的笑容,放缓了语速,清晰地开口:“小雨,你好,我们是洛叔叔和沈叔叔。”他指了指自己,又指了指身边的沈寂桡。
小雨的目光飞快地在他们两人脸上扫过,尤其是在洛曦脸上停顿了片刻,似乎在与信中那个“寄来明亮画片”的叔叔形象对号入座。她轻轻点了点头,嘴唇蠕动了一下,发出一个极其细微、几乎听不见的声音:“……叔叔好。”
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山区特有的口音,以及长期听力障碍导致的、不太清晰的吐字。但这声问候,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在洛曦和沈寂桡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。
沈寂桡没有像洛曦那样急切地靠近,他依旧坐着,只是将身体姿态放得更低,目光平和地看着小雨,微微颔首回应。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、那个装着新助听器和电池的小盒子,没有直接递过去,而是放在桌上,推向校长,解释道:“这是一点心意,希望能对她有帮助。”
洛曦则拿出了安安准备的礼物——那盒彩色画笔和宇航员笔记本。他走到小雨面前,蹲下身,与她平视,将礼物递过去,声音放得更加轻柔:“小雨,这是家里的小弟弟安安,委托我们送给你的。他说,希望你能用笔画下更多好看的故事。”
小雨的目光瞬间被那盒崭新的、色彩缤纷的画笔吸引了。她犹豫了一下,伸出小手,小心翼翼地接过,紧紧抱在怀里,然后抬起头,看着洛曦,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、混合着惊喜和感激的光芒。这一次,她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,也更清晰了一些:“……谢谢……弟弟。”
接着,洛曦尝试着与她交流,问一些简单的问题,比如喜欢画什么,在学校开不开心。小雨的回答大多很简短,有时只是点头或摇头,需要校长或洛曦重复几次,她才能听清并回应。但她听的时候非常专注,会紧紧盯着说话人的口型,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努力理解的认真。
沈寂桡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着。他看到洛曦是如何的耐心,如何调整着语速和音量,如何用简单的词汇和丰富的表情来辅助沟通。他也看到了小雨在洛曦温和的引导下,从最初的紧绷,到慢慢放松,甚至偶尔会因为洛曦某个笨拙的模仿(比如学画里的小动物)而抿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。
那笑意虽然短暂,却像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阳光,珍贵无比。
交流了一阵,洛曦提议去操场走走。小雨点了点头,默默跟在他们身边。操场上,有其他孩子在课间玩耍,喧闹声此起彼伏。小雨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,似乎对过于嘈杂的环境有些不适应。洛曦注意到了,便引着她往相对安静的角落走去。
沈寂桡放缓脚步,跟在后面。他看着走在前面的洛曦和小雨,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。洛曦正指着天空一朵奇特的云,努力向小雨描述着它像什么,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无比温柔。而小雨仰着头,努力顺着他的指引去看,小脸上是全然信任的神情。
这一刻,沈寂桡心中那份因未知而产生的最后一丝疑虑,似乎也烟消云散了。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有听力障碍的、需要怜悯的孤儿,而是一个内心丰富、渴望交流、并且在洛曦的耐心下正慢慢打开心扉的孩子。他看到的是洛曦身上那种天然的、能够治愈和温暖他人的力量,在这个陌生的山区校园里,再次悄然绽放。
初见,并非轰轰烈烈,而是在这细碎、耐心甚至有些笨拙的互动中,悄然完成。寂静的世界里,开始有了来自远方的、温暖的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