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砚指尖划过竹简边缘,三道刻痕清晰可辨。韩谈站在阶下,声音压得极低:“章邯调骊山刑徒三百,已抵渭北,未请旨。”
竹简停在半空。
他没问是否该拦,也没说要罚。只将那支简轻轻放入“待决”槽,铜扣咬合,发出一声脆响。片刻后,他开口:“放行。记下他如何编组,口粮几升,工段如何划分。”
韩谈迟疑:“若他借此扩兵……”
“那就看他敢不敢把刑徒编成战阵。”陈砚打断,“你只管录。我要看他每一处安排,像看一副棋局。”
韩谈退下。陈砚起身,走向殿外。清晨的风带着焦木味,宫门前那根烧塌的主梁已立起,石匠正凿刻“仓廪实而知礼节”八字。他没多看,径直步入朝堂。
兵部会议尚未开始,诸卿陆续入座。司马欣坐在右首,手中竹简翻得极快,见陈砚进来,抬眼一扫,又低头继续。章邯已在左列就位,玄铁甲未卸,肩头还沾着夜露湿气。他面前摆着一份沙盘图,用细绳圈出渭北三县。
陈砚落座,未发一言。
议程由司马欣提起:“北疆边情不稳,匈奴游骑屡犯云中。请增兵五万,戍守长城沿线。”
有人附和:“户部虽损粮,然军需不可缓。调十万军,方可固边。”
章邯忽然起身,声音不高,却压住了所有议论:“臣请减兵。”
满堂一静。
“减兵?”司马欣冷笑,“将军莫非以为匈奴会因我军少而退?”
章邯不答,只走到殿中沙盘前,拨动几枚小旗:“今渭北修堤,征民夫两万。若以战阵法度编之,昼夜轮作,粮耗减三成,工效翻倍。此非民,实为半兵。”
他指向沙盘边缘:“若在北地、陇西屯田万亩,以戍卒轮耕,战时为兵,闲时为农,转运之费可省七成。兵不增,而实增战力。”
“荒谬!”一名老将拍案,“戍边靠的是刀剑,不是锄头!”
“那为何去年云中缺粮,士卒饿至掘鼠充饥?”章邯反问,“刀剑不能产粮,战马不能耕田。若边军自养,何须千里运粟?”
陈砚始终未动,袖中竹片轻敲案几,节奏与昨夜传音管震动一致。他记得韩谈呈上的记录:章邯所调三百刑徒,分六队,每队五十人,设伍长、队率,口粮按军制配给,工段以“攻城”“守垒”命名,轮作如换防。
这不是治民,是练兵。
他忽然开口:“若屯田万亩,年产粟几何?养兵几何?”
章邯取笔,在沙盘侧竹板上疾书:亩产粟一石二斗,万顷可得一千二百万石。扣除民食军耗,余粮可养常备军三万,战时征发可至十万。
“且不需户部调一粒米。”
殿内再无人出声。
陈砚盯着那串数字,良久,只道:“沙盘留下。”
退朝后,他召章邯独留。
“你昨夜调人,为何不报?”
“报了。”章邯答,“文书已递兵部签押,司马大人未批。”
陈砚笑了下,没再追问。他知道司马欣与冯劫暗通,压住军报是常事。但这不是重点。
“你不怕朕治你擅权之罪?”
“陛下若想治臣,昨夜就该派人拦在渭水桥头。”章邯直视他,“臣赌的是,陛下想看结果。”
陈砚沉默片刻,转身走向内殿:“今晚酉时,咸阳酒肆,对弈。”
章邯低头:“臣准时到。”
夜风穿巷,酒肆灯影斜照。陈砚早到,坐在角落,面前棋盘已摆好。他用的是黑子,章邯落座,执白。
开局平稳,章邯走法严谨,步步为营。陈砚试探几处,皆被化解。至中盘,章邯忽然变招,连破两阵,黑子防线岌岌可危。
第三局,陈砚布下双龙出海,意图围杀白角。章邯却在胜势已定时,主动让出一角,转而抢占边路。
陈砚抬眼:“你本可赢。”
“赢一局棋,不如控全局。”章邯落子,“陛下用‘简序’理公文,不也是弃乱留序?”
陈砚袖中匕首轻转,忽道:“若一郡积弊如乱简,当焚之重录,抑或逐条理顺?”
“简可焚,民不能焚。”章邯答,“当如弈棋——弃子争先,非为赢一局,乃控全局。”
陈砚盯着他,良久,终于开口:“若朕欲改秦之法,自郡县始,将军愿为执棋人否?”
章邯沉默。
棋盘上,白子已成势,黑子尚有反击之力。他盯着那盘残局,手指轻抚断岳剑柄——剑未出鞘,但手已按在护手之上。
“臣只知,”他缓缓起身,推枰,“兵不血刃而定社稷,方为上将之才。”
陈砚没拦他。
章邯转身离去,脚步沉稳,未回头。风从门缝钻入,吹熄了桌角一盏灯。火光跳动一下,灭了。
陈砚坐在原地,抽出一支新简,提笔写下:“章邯,可托六军。”
简末未署名,只刻一“县”字。
远处酒肆门板合拢,棋盘未收,黑白子交错,一角白棋压住黑势,边路却留出空隙。
陈砚伸手,将黑子轻轻推向中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