浑天仪的星盘在辰时三刻停转,指针悬于“少阳”与“太阴”之间,纹丝不动。陈砚站在案前,指尖悬空,未触星盘,却已察觉传动轴有微震回弹,非自然停滞,而是受外力阻断。
他未唤侍从,径直走向寝宫密室。铜门闭合后,他从暗格取出匠作署昨夜的值守简报,竹简上记录清晰:子时三刻,云中君门人持右丞相印信入浑天仪室,称“例行校准”,停留十二刻,未留检修痕迹。陈砚目光落在“门人”二字上,指节轻叩简面,声音沉实。
他取出袖中鲁班锁。此物三日前由韩姬所赠,说是新制机关玩具,可解烦闷。此刻细察,锁芯齿轮咬合处有细微错位,其中一枚青铜齿边缘呈斜角切削,与浑天仪主传动轴的啮合纹路完全一致。更异者,锁芯深处一道刻痕,形如断裂的北斗勺柄——与骊山地宫石壁所见陨铁裂纹如出一辙。
陈砚将鲁班锁置于案上,以细针挑出那枚异齿,放入浑天仪底座暗格,合拢机关。他未留字,未召人,只将空锁放回袖中。
一个时辰后,韩谈入禀,称其妹已随召入匠作署东厢,查验新制水车模型。陈砚点头,未多言。他知道,韩谈早已不是单纯的兄长角色,而是他布在宫中的一枚活棋。而韩姬,至今仍悬在棋盘之外,似友似敌,未落定势。
东厢内,韩姬立于木牛流马模型旁,指尖抚过车轴凹槽。她面色苍白,眼睑微颤,辰时三刻将至,嗜睡症即将发作。忽有小宦捧来一函,封泥为陨铁砂混漆,印纹为胶西王府徽。她接过信函,指腹摩挲封口,瞳孔骤然转为琥珀色,昏沉之态瞬间退去。
信中仅八字:“星机有滞,唯卿可解。”无落款,无需印,却以她父亲惯用的反书体写就。
她未问缘由,收信入袖,径直走向浑天仪室。沿途守卫见其手持王令,未加阻拦。至仪室门前,她取出发间银簪,插入门缝底部三寸处,轻旋三圈。机括微响,门缝下陷半寸,随即自动开启。
室内昏暗,星盘静止。韩姬未点灯,仅凭触感沿仪座边缘摸索,直至右后侧第三块铜板。她以裙裾锯齿匕首轻撬,铜板松动,露出下方暗格。内藏一枚青铜环,环上刻五行生克图,中央嵌一粒黑色晶体,正微微发热。
她取出晶体,以银簪尖端刺入环心凹槽,反向拧动七次。青铜环发出低鸣,晶体熄灭。她将环复位,铜板归原,退后三步。
星盘忽然轻震,指针缓缓回正,重新指向“少阳”位,运转如初。
陈砚在密室通过地听铜管察觉异动。他起身,亲自前往浑天仪室。推门时,韩姬正欲离去,两人错身而过,未交一语。陈砚直趋星盘,调试三刻,确认运转无误。但当他调至北方天域时,星盘背面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虚轨,呈波浪状延伸,终点直指宫北炼丹房——云中君居所。
他未动声色,命韩谈暗中跟随韩姬。半个时辰后,韩谈回报:韩姬归居所后闭门未出,未见外人,亦未传信。
陈砚回到密室,取新竹简,以铁笔刻字:“韩氏女,通机关,知云中,未明其主。”字迹刚硬,无修饰。刻毕,他取出特制漆匣,将竹简封入其中。匣设双锁,一为阴阳榫扣,需特制铜钥开启;一为齿轮密码,须按特定顺序旋动三枚铜钮。
他将第一把铜钥收入袖中,第二把放入另一暗格,随即写下指令:“若韩姬离宫,启匣。”指令另存,不与漆匣同置。
当夜,陈砚再度调阅匠作署记录。他发现,韩姬三日前所赠鲁班锁,登记在“宫廷匠作馈赠名录”中,但制作者一栏为空。而同一日,云中君曾申领“五行机关材料”,清单中包含“玄晶石一枚,用于炼制通灵器引”。
他取出鲁班锁,以烛火烘烤锁芯。青铜齿受热后,表面浮现出极细的刻线,组成一幅残图:中央为圆形阵法,外围五点分布,分别标注“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”,其中“水”位被划去,另有一点标于阵外,形似星盘。
此图与今日所见五行环结构一致。
陈砚将锁放回,未召韩姬,亦未追查名录空白。他知道,有些线不能立刻扯动。韩姬能解机关,说明她至少不属云中君一系;但她解阵后沉默离去,且虚轨仍存,意味着她或许知晓更多,却选择保留。
次日辰时,韩姬照例前往匠作署。她今日未带鲁班锁,裙裾锯齿匕首却比往日更贴近腿侧。入署后,她直奔东厢,查验水车模型。一名匠人递来新制齿轮,称试运转时总在卯时三刻卡死。
她接过齿轮,指尖划过齿缘,忽觉异样。此齿轮与浑天仪传动轴规格相同,但材质为普通青铜,非陨铁混铸。她未声张,将齿轮放入工具匣,另取一枚备用件装入模型。
水车运转顺畅。
她离开东厢时,一名小宦匆匆赶来,称中车府令召见。她点头,随行至偏殿。赵高立于窗前,月白深衣无褶,九节玉带钩整齐如初。他未转身,只道:“昨夜浑天仪异动,你可知因?”
韩姬垂首:“奴不知。”
“云中君设阵,为阻天机。”赵高缓缓道,“有人破之,手法精妙,非寻常匠人可为。”
韩姬不语。
赵高转身,目光落在她发间银簪上:“此物,可是鲁班遗器?”
“家父所制。”她答。
“你父为郑国渠机关师,后因私改水道图纸被诛。”赵高指甲轻抚玉带钩,“你兄长韩谈,如今是郎中令。你,却甘心做一名匠婢?”
“奴只懂机关。”她低头,“不解权谋。”
赵高凝视她片刻,忽道:“若我命你再入浑天仪室,加一道锁,可否?”
“若机关可行,奴便能解。”她答,“亦能设。”
赵高轻笑,挥手令其退下。
韩姬走出偏殿,脚步未乱,但发间银簪微微发烫,簪头浑天仪模型内部,齿轮正缓慢逆向转动。
她未察觉。
陈砚在密室通过地听铜管听完全程。他取出漆匣,将第二把铜钥取出,放入袖中。随即写下新令:“若韩姬再入浑天仪室,即刻启匣。”令毕,他将竹简投入铜炉,火焰吞没字迹,仅余一角未燃,上有一字:“待”。
韩姬回到居所,取出那枚被替换的齿轮,置于灯下。齿轮中央孔洞边缘,有一道极细的刻痕,形如断裂的北斗勺柄。她以银簪尖端探入孔中,轻轻一挑。
齿轮内部弹出一片薄铜片,上刻一行小字:“水位已移,火线将断,速启北井。”